22年的国庆假期有七天,热热闹闹过七天。
82年的国庆节假期只有三天,劳动人民没有假期,学生才有、工人才有、吃商品粮的城里人才有。
但外岛的渔民这三天日子过的也会比较轻松,这会没有渔汛,城里的亲戚休假,于是还海账的人家便会趁这机会去走亲戚。
天涯岛的社员们也在忙着还海账。
今天王东宝和项玉环两口子便请了假,在门市部里买了东西又去换了几张粮票,收拾一通带上儿子王新米准备去娘家走娘家、还海账。
麻六从沪都带回来了红色礼袋,普通的尼龙布袋子,上面印着喜字、印着大红花,看着很土但很喜庆,现在是队里还海账的专用礼袋。
可礼袋个头不够大,用两个的话——项玉环不舍得,这可是布袋子,多好看,实在不舍得送人太多。
于是她忙碌的收拾东西来想办法能尽量节省空间,忙了这样忙那样,忙的上火。
更上火的是自家男人和孩子没有一个来帮忙的,这样她生气的回头看,看到自家男人蹲在门口抽烟、儿子在捧着一本书念念有词。
儿子在学习她不好发火,便冲自家男人骂道:“你娘的,抽烟抽烟,整天就知道抽烟,你跟烟去过日子吧,别跟我们娘俩过了。”
王东宝愣了愣:“我打清早开始这是第一根烟啊,你说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发什么火?今天去你娘家呢,你怎么还生气了?”
项玉环被他问的无言以对,便说道:“这急着出门呢,你没看我收拾的多忙活吗?你还抽烟!”
“抽完这支烟赶紧过来给我帮忙,你说你也是,你还抽上烟卷了——嘿,还带着过滤嘴?你不过日子了?”
王东宝说道:“啥叫我不过日子了?我平日里一直抽旱烟,这不是今天咱去你娘家还海账,所以才买了几盒带过滤嘴的吗?”
“我去了肯定得给你爹给你兄弟他们敬烟,到时候拿出一包没开封的新烟多不好看,让人寻思我是故意拿一包带过滤嘴的烟来炫耀怎么办?”
王新米问道:“爸,那你买烟卷去不是为了炫耀吗?”
王东宝说:“不是,我那是为了不丢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舅二舅这些人是什么人!”
项玉环嘀咕道:“我大哥这个人确实嘚瑟,自从在县城里找了个烧锅炉的活,把他给飘的厉害。不过我二哥没啥吧?我二哥这人就是势利了一些。”
王东宝说:“对啊,你也知道孩子他二舅势利,去年还海账因为带的礼少了、轻了,让他夹枪带棒的好一顿训。”
“我可是够够的了,今年我把礼凑齐了,可不能再落他口实。”
想起家里那帮亲戚的嘴脸,项玉环也忍不住咂咂嘴。
她琢磨了一下子说:“今天虽然是回去还海账,不过也是洪英来女婿,她女婿是城里人,到时候我大哥二哥肯定会收敛着的,不会再夹枪带棒的训你了。”
王东宝一听这话顿时站起来,瞪眼说道:“他们敢!我这带着瓶装酒、带着烟卷,光月饼准备了五斤、饼干准备了五包,还有肉有粮票有罐头,他们凭什么训我?”
“而且今年孝敬你爹娘,还带了一床新毛毯——多好的毛毯,咱自己都没舍得盖呢。”
看着丈夫发火,项玉环的火气也起来了,怒道:“他们俩是大的,训咱小的怎么了?”
王东宝指着山顶方向说:“大的又不是长辈,就算长辈能无缘无故训人?”
“我去把王老师叫下来,王老师懂的多、能耐大,咱们让他来评评理,行不行?”
一听丈夫要叫王忆,项玉环这边蔫了不少:“不是,他们也不是无缘无故训你。”
“以前不是咱家里不行,还海账时候带的礼太轻了,他们觉得咱抠门、咱不重视亲戚关系嘛。”
王东宝说道:“可是这次咱把礼带齐了,他们要是再训我那我可不忍着啊。”
“媳妇我可是把丑话在这裏给你撂下了,他们再把我当孙子训,我当场就发火!”
项玉环怒道:“你怎么发火?”
王东宝也怒道:“我把事汇报给王老师还有队长,我让我们王家人去给我主持公道!”
这次不光是扯上了王忆,还扯上了王向红。
得了,队里两把手全齐了。
项玉环顿时又蔫了:“今年他们要是跟你吆三喝四,那我帮你吆喝回去。”
“再说了,我都说了今天是洪英城里的女婿头一次上门,这样我大哥不能冲你吆喝,毕竟这是他家的女婿,他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能让人家城里人瞧不起。”
王新米听到母亲的话后很好奇,插嘴问:“妈,我洪英大姐真找了城里人当女婿?那我大舅以前没吹牛呀,他一直就说要让洪英大姐去城里吃商品粮。”
“你大姐能吃个屁,”王东宝撇嘴,“商品粮那么好吃啊?你大舅在县里也只是临时工,他还没有吃上商品粮呢,还想着让他闺女吃上商品粮?”
项玉环不甘示弱:“我打听了,洪英他女婿跟我大哥是兄弟单位的,人家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商品粮,洪英跟着他就是能吃上商品粮!”
王东宝懒得跟媳妇犟嘴。
倒是王新米疑惑的问:“妈,什么叫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城里人也土吗?”
项玉环翻白眼,说道:“念你的书去,对了,把你那两张奖状给我摘下来带上……”
“你可拉倒吧,不嫌丢人的。”王东宝嘬着烟屁股笑了起来,“带上相片就行了,别带奖状,你是生怕不知道你儿子拿了两张奖状。”
项玉环得意的说:“那当然了,我娘家那边的孩子还没有拿过奖状的呢,大米一下子拿了两张,这是多大的喜事。”
两口子拌着嘴,然后便把东西收拾好了。
这时候有人在码头上大声喊:“客船来了!”
听到这话一家三口赶紧收拾行李出发。
现在日子真舒服。
顿顿粮食管够,隔三差五就吃细粮改善伙食,队里还经常发分红、发福利,生活水平是直线上升。
十月一当天县里还开通了客船,以后走娘家、去公社、去县里不用自己摇橹了,多好的事!
项玉环的娘家在相公岛,岛上人家都姓项,所以应当叫做项公岛。
实际上这座岛屿历史悠久,项家老人口口相传了一段往事,一段记述了项家人定居相公岛的往事。
项家祖上历史能追溯到西周时期,当时东海之滨有个小国偃国,国王姓项。
西周时期周天子穆王扩张势力范围打到了东海一带,偃王勃然大怒,便点齐兵马奋起反抗,一路反抗一路跑到东海,反抗到了当时还少有人烟的翁洲区域。
后来时光悠悠过去,项家人因为瘟疫、战乱、饥荒等各方面的问题导致族群没能壮大扩散,而是慢慢的人丁凋零,最终流落到了相公岛——项家人说这岛屿的本名是叫项公岛。
但老百姓才不管,就是把它叫相公岛。
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曾经的西周天潢贵胄之后,如今民生凋敝、子孙穷苦。
相公岛的位置很偏远,还要从天涯岛往东北再走三四十公里。
在陆地上三四十公里好说,但在海上这是一段很遥远的距离,相公岛几乎是隔着县政府所在主岛最远的几个住人岛屿之一了。
隔着主岛太远,导致相公岛的居民更是难以跟县城扯上关系,这样岛上老百姓生活越发闭塞也越发困难,这方面他们跟前两年的天涯岛算难兄难弟。
不过相公岛相比天涯岛有个好处,他们一直穷,从建国之后就一直困难。
而天涯岛以前大集体时代是长龙公社的标兵岛,王家生产队更是榜样生产队。
这两年天涯岛属于没落了,所以相公岛的项家人抓住机会说点风凉话来嘲讽王家人,不图别的,就图一个扬眉吐气心裏爽:
你老小子也有今天?你浓眉大眼的也背叛革命了?
客船航行,相公岛几乎是最后一站——
公社的客船不是挨个生产队跑。
像是多宝岛这种没有码头的岛屿它没法停靠,还有的岛屿比较偏远或者周边有暗礁,这种客船都去不了。
吴风开船行驶路线是经过专家规划的,他们只跑行驶路线,在几座合适的岛屿上进行停靠,以这些岛屿辐射周围小岛。
猎猎秋风吹荡下,客船停靠在了相公岛,船上最后的乘客纷纷下船。
相公岛面积跟天涯岛差不多,人口少,顶多是五百口子人。
整个小岛呈鈎形,上面有山但是一片土山,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怎么长树木也种不活庄稼,这样遥望相公岛宛若一座连绵的海上山丘。
这会岛屿的小码头上汇聚了不少人,主要是孩子和少年,他们都是来看客船的。
看到机动船靠上码头他们欢呼雀跃的跑上船赖在了座位上,码头上有大人给吴成军和吴风恭敬的递烟,递上烟卷后跟父子两人聊几句。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些大人给父子两人递烟不是为了拉关系,只是为了让客船能在码头上停一会,能让家里孩子在船上多玩一会。
吴风接过烟后看了看商标,说道:“行,今天换红梅了?好烟,怎么不抽经济了?”
一个汉子笑道:“今天我们队里都抽好烟,哈哈,没看见我们都穿上好衣裳了吗?”
吴风说道:“这肯定看见了,我以为你们是要去县里参加物资交流会,所以都换上新衣服新鞋、都捯饬的干干净净,难道不是吗?”
另一个汉子笑道:“不是,是翁洲市里头今天有领导下乡,要来我们队里,所以我们穿的漂漂亮亮的。”
这时候有穿中山装、戴蓝军帽的干部走来,说道:“别瞎说啊,今天来的都是大领导,你们可不敢瞎说,到时候闹出事来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吃不了兜着走?这好呀。”一个青年社员撇嘴冷笑,“我家里断粮了,吃不了的兜回家明天吃,先吃上两顿饱饭再说。”
队里干部对这说酸话的社员瞪了瞪眼,说:“满银你小子别给我乱来,我知道你说这话啥意思,米缸里的细粮不能动,这以后要给公社还回去的。”
王东宝听到这话后疑惑的问:“啥意思?怎么米缸里的细粮还要给公社还回去?”
相公岛人口少、人家少,彼此多少沾亲带故,这队里干部认识王东宝和项玉环,就说:“玉环你没跟你家男人说咱队里的事?赶紧跟他说说,今天有事呢。”
项玉环听了这话满头雾水:“二叔,有啥事?我不知道呀,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跟他说?”
队里干部愣了愣,说道:“你不知道?行吧,那你们赶紧去你爹娘家里,你大哥回来了,让你大哥给你说。”
项玉环拎起包下码头,蹲在码头四周的几个人笑道:“玉环你们王家现在确实日子好过了,这回娘家走一趟,大包小包收拾多少东西?”
“肯定有好东西,王家现在了不得,顿顿能吃细粮,他们细粮还不是一般的吃法,像米饭都要做成蛋炒饭!”
“哎呀这真是过上小康生活了,玉环命好、嫁得好哟……”
项玉环笑着客气几句,然后领着丈夫孩子赶紧走了。
她直奔大哥家而去,今天父母和其他兄妹都去大哥家里,他们还海账也是还在大哥家里。
此时项玉环大哥项信誉家里很热闹,大人七八个、小孩七八个,屋内院子里都是欢声笑语。
一家三口进门后,正坐在客厅抽烟的项父看见闺女来了便高兴的点点头。
项玉环这人嘴巴不饶人,进门后放下东西说道:“爹,都说咱项家人的日子不好过,我看着挺好过,这不是做个饭一家比一家舍得放醋。”
“醋可是粮食酿造的,这么舍得放醋,肯定是家里不缺粮食了。”
项父没头没脑听了这么句话满头雾水:“谁家舍得放醋?我没闻见酸味呀。”
项玉环说道:“我们下船的时候,码头那边好几个人跟我说话,一开口满嘴的酸味,这不是吃醋吃多了?”
王新米担心姥爷老糊涂了听不懂母亲的话外音,便帮忙解释道:“姥爷姥姥,我妈的意思是在码头的时候有几个人说话可酸了,看我们王家日子过的好,一个劲说酸话。”
项父哭笑不得:“行行行,你不用多话,我明白你娘的意思。”
“嗨,你们王家现在日子确实过的好,电灯电视电影,听说隔三差五的就要吃一顿肉,这样的日子能不让人流口水吗?”
王新米嘿嘿笑道:“那倒是,吃肉确实香,馋人!”
一个少年从门口挤进来问:“大米,你们队里真的隔三差五吃一顿肉?”
王新米摇摇头:“胡扯,不是隔三差五……”
“我就说不可能!猪肉多稀罕呀,我家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谁家能隔三差五就吃啊?”又有个孩子跑到门口嚷嚷了一句。
王新米瞅了瞅表弟,说:“我们不是隔三差五吃肉,是隔着一天就能吃一顿肉菜……”
“骗人!”这孩子当机立断的叫道,“哪有那么多猪肉?”
王新米说道:“我们队里有饭店啊,饭店里需要猪肉,然后我们王老师从外队自己买猪、杀猪,然后饭店送猪肉,天天送,有时候是邮递员给饭店送、有时候就是这个客船给我们送去饭店里。”
“真的,你们别不信,不管邮递员还是客船驾驶员,他们跟我们王老师都是朋友,上次去县里我们坐客船还不要钱……”
“别瞎说!”王东宝赶紧踢了儿子一脚。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他掏出香烟给岳父、大哥、二哥等男人各上了一支烟,项家老大掏出烟盒给他看:“自己有,你抽着就行了。”
看到他拿出的烟盒,王新米突然眼睛一亮:“大舅,你这是光荣牌香烟?”
项信誉得意的点点头:“对,光荣牌香烟,咱翁洲不多,是我女婿托朋友从广粤那边弄来的。”
项玉环问道:“大哥,你这女婿到底什么人?人家小伙子马上要上门了,你别藏着掖着,该说赶紧说。”
提起女婿,项信誉更是得意:“还能是什么人?就是个端铁饭碗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他姓刘,叫刘大顺,跟我一样都是烧锅炉的,不过人家厉害了,在县委那边烧锅炉。”
“是正式工!”他又补充了一句。
屋子里的人便赞叹起来:
“行,洪英有福了。”
“还是大哥有福,这女婿是他给洪英找的,以后两口子肯定得孝顺他。”
“小刘是正式工,那肯定有关系有路子,大哥你以后让小刘帮你走动走动,也给你转个正式工,这能不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