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大地悲鸣。
尖锐鸣笛声响彻云霄,天空蒙灰,看不出半点从前的清透。
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气味,夕阳如血,将地平线远端染成生机灰败的暗橙色。
人声鼎沸。
“我不想死!放我走!!让我回家!!”
“求求你,我女儿才五岁啊……”
“热射病害死的人,比‘葵厄’带走的还多,也许……”
“我居然觉得挺好的,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走。”
“近日,玉城庆林区出现一新型植物类异化种,由二月兰变异而来,该异化种攻击性不强……”
“A11号“海洋级”台风,预计明日中午在港城入海口登陆……”
“高温红色预警,明日日最高气温预计突破55度,请广大市民注意……”
悲恸的、绝望的、疯狂的、平静的……密密麻麻的人声在耳边炸开,嘈杂如锣鼓震天,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一逐渐远去,将原本的宁静祥和归还回来。
滴答……滴答……
如同钟表走针,如同水滴自屋檐滚落,规律而轻缓,催得人昏昏欲睡。
一道温和平稳的女声响起。
“……你会回到过去,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她的声音空灵,每一个音节,都在虚空中漾出浅浅回声。
“活下去,改变它。”
黑色铺天盖地,以一种温柔而不容抗拒的姿态,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不再说话,但黎星川仿佛听到了她的未竟之音。
——黎星川,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宿舍阳台门漏了道缝,浅绿色窗帘被风吹起。
黎星川睁开眼睛,额角一阵猛烈抽疼,下意识倒抽一口气。
恍然间,巨大的晕眩感绞着神经。
他扶着床边铁护栏,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当场干呕。
黎星川平复几秒钟,看到熟悉的被子和窗帘,一时之间分不清这里是幻觉还是现实。
他理所当然地产生一个闪念:“我经历过末世,现在重生了。”
几乎是瞬间,黎星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什么末世?什么重生?
他掐了一下大腿,力道没留情面,当场痛到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混沌神经也重新因疼痛变得清明。
宿舍里两盏白炽灯,靠近他这边的关掉了,另一盏是亮着的,这是李玄知的习惯。再往床下一看,李玄知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女主播,屏幕上的年轻女孩穿得粉粉嫩嫩,打扮甜美。
黎星川试探着开口:“李玄知?”
李玄知摁暂停,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黎星川:“呃……今天星期几?”
李玄知:“周四。”
黎星川问完才感觉自己有点傻,手机不就压在枕头底下?他甚至没意识到这点,好像很久没用手机了。
于是胡乱点点头,摸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今天的日期:1月27日,周四。
今天不应该是2月19日吗?
……不对,确实是1月27日。
这代表着,距离末世还有三天。
1月30日的晚上,也就是1月31日的凌晨,将会有一场陨石雨袭击地球。
陨石雨直接造成的损失不算严重,建筑物坍塌,几起火灾,人员多轻伤。但它带来了两样致命的东西:死亡率极高的疫病、动植物变异。
祸不单行,陨石雨降临之后,天气也开始异常,高温连绵不休,土地的生机逐渐被剥夺。
黎星川眼前出现了那些画面,满目疮痍的城市、干涸的黄色河床,他似乎亲自用脚步丈量过,落到意识里是如此的清晰,令人心生哀痛。
陨石雨带来的疫病被取名为“葵厄”,患者的皮肤会变成土黄色,四肢出现交错的浅黑纹路。葵厄的高死亡率并没有降低它的传染性,每天都有无数人中招,无数人经受折磨。
各地政府的战时储备仓库纷纷开放,每座城市都建立起了多处物资领取点和临时避难所,物资供应并不窘迫。
真正稀缺的,是药物和疫苗。
在这样的局面下,人祸比天灾要命。
为了一盒药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生怕物资供应中断,青壮年成群结队抢劫弱小……光是想起那些场面,便血气上涌,恨得咬牙切齿。
空灵的女声,再度于耳边响起。
【你会回到过去,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活下去,改变它。】
黎星川晃了晃脑袋。
……怎么回事?
记忆错乱了?
他似乎被植入了不属于他的记忆,令他此时真切地认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遭末世,从2月19日重生回了1月27日。
黎星川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脑海中的画面太鲜明太刺目,不由得一阵后怕。
昨天1月26日,期末考最后一门考马哲,考完后,下午4点去文艺部轰趴,跟着大家胡闹通宵。
通宵的后果是他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半,现在是1月27日13点37分。
肚子有点饿。
黎星川洗漱完毕,换好衣服鞋子出门。
这个点食堂已经停止供应饭菜了,他得去后街吃饭。
走在路上,随着前行,越来越多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后街西边临河,河边载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柳树。陨石雨过后,这些柳树变成了“异化种”,疯狂抽条,藤条像是疯长的头发,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藤条爬过土地,水蛇般蜿蜒前进,人们吓得纷纷躲避,但它们并不会袭击人,只会毫无止境地生长。
……除去黎星川这个倒霉蛋。
藤条像是能够闻到他的气味,追着他跑,想要夺走他的性命一般疯长。被它追赶,黎星川只有不断奔跑,直到把它甩掉——但他后来发现不是甩掉,而是藤条自己突然之间暂停,慢吞吞收回去的,像是挨了打抽回手,说不出的委屈。
此时,走在后街河边的黎星川打了个冷战。
难道他真的经历过这些?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去了平时经常光顾的云吞店,一反常态,狼吞虎咽地囫囵了一整碗,仿佛好久没吃到那么正常的食物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好不容易把那些画面抛到脑后,等他再次出门看到后街那条河,又有了新的幻觉。
“异化种”毫无疑问包括鱼类,水情危机四伏,河里很难看到正常的鱼。
一条条的,都是几百斤重的漆黑巨鲶。
认知中本该小臂长短的鱼,异化之后达到一米五以上的长度,恐怖谷效应瞬间达到顶峰,光是偶然瞥到它们滑腻的身影便忍不住反胃。
黎星川幻视自己路过河边,桥下的异化巨鲶们疯狂跃动,如同争抢食物般挤挨。
它们身上的臭味近似鱼腥与机油混杂,把他恶心得直皱眉。
就这样,他恍惚了一路,忍不住开始认真怀疑自己重生了。
黎星川飞速默念了几遍核心价值观,心想,怎么可能呢?
他可以接受陨石雨、地球末日、动植物变异、瘟疫传播,毕竟陨石很可能会带来放射性物质和病毒,可“重生”……这一点也不唯物啊?这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大概是昨晚做的梦太真了,导致精神不稳定。
脑海中关于末世的部分,其实不甚清晰,都是被剪碎的、七零八落的片段。
他能凭借这些建立起一个大致的末日雏形,更多的就无从深思了,一旦深究就头疼。有一部分内容,像是被人刻意埋藏起来,阻止他发现。
黎星川整个人都很割裂。
不过,1.27-1.29这末世前的三天,他倒是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时值春运,票特别难抢,他在学校宿舍赖着,1.28号晚上幸运的抢到了2.1日退补的高铁票。
说回今天,1.27中午去吃了云吞,就像他刚刚做的那样。
记忆中,出门时宿舍只有李玄知与他两人,回去之后单白也在,由于忘记带钥匙,是单白给他开的门。
黎星川走到宿舍楼下,上楼。
站到门前,他发现自己忘记带钥匙了。两件羽绒外套款式太像,不小心穿错,穿成了另一件兜里没钥匙的。
……和印象里一模一样。
黎星川莫名警觉起来。
“笃、笃。”
敲了两下门。
门内传来欢快的应答。
“——来啦!马上!”
开门的人,是——
单白。
黎星川呼吸莫名停滞了一瞬。
接下来,对方会说“吃K记不?我抢到优惠券,买了很多。”……之类的话。
单白开完门就往回走,两步跨至自己的座位上,撕扯纸袋的声音窸窣窸窣。
“外卖刚到你就回来了。”单白自然地说,“吃K记不?我抢到一张50块钱的优惠券,点了一个全家桶和一个单人餐……”
——【你会回到过去,回到末世降临之前。】
——【活下去,改变它。】
“她”又说了一次。
“……怎么了你,不用那么激动吧?hello?hello?黎星川你咋啦?你还好不?嗷嗷嗷嗷啊啊啊好痛别掐我肩膀!!!”
单白扑腾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鸡仔,骂骂咧咧道:“你有病啊!”
黎星川这才如梦初醒,嘴唇嗫嚅:“……不好意思。”
单白按着肩膀嘀咕了几句,见他脸色难看,问道:“你怎么了?”
黎星川:“……我……”
说不出口。
“我好像是从末世重生回来的。”——这种话,会有人相信吗?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黎星川脑袋快爆炸了,头痛欲裂,往后退了两步,背靠门框,单手捂住眼睛。
“……我可能精神有点问题。”他喃喃地说,“其实,我……我今天,重生了?”
单白抽了抽嘴角,即刻回答:“你确实精神有点问题。”接着贴心地递来一副一次性手套,“吃点原味鸡调理一下不?”
黎星川:“刚吃过饭,不吃了。”
单白自个套上塑料手套,说:“行吧,那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呢,说出来让我乐乐。”
挨对方嘲讽,黎星川决定先不提“末日重生”,省得被当成弱智,他要说得朦胧点。
“我今天幻视了一些很奇怪的画面。”他说,“比如河里的鱼突然变成几百斤的巨鲶,黏腻湿滑的一大条;柳树那柳条发疯一样乱涨,铺的满地都是,网一样。”
本以为两位室友会附和说笑,但单白的表情瞬间变正经,送到嘴边的原味鸡反手丢回桶里,连李玄知都看了过来。
“——在哪里?细说。”
两人表现出的重视态度让黎星川很受用,可他们如此整齐划一的专注,令他感受到一丝不寻常。
“……你们看到过吗?”黎星川问,“还是说你们也产生了类似的幻觉。”
“害,没有,哪能啊,我一普普通通灵异爱好者。”单白迅速啃了口炸鸡掩饰异样,嘀嘀咕咕道,“就爱听这种故事!多说点。”
黎星川于是接着说了。
他说一句,单白就否认一句。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种鱼,是被陨石射线污染的变异品种,外形像欧洲巨鲶,奇臭无比……”
单白:“你说得对,实际上上国内也有不少巨型鱼种,比如说巨型鲟鱼,体长能有两三米,六七百斤,如果坐船看到就跟水怪似的,贼恐怖,也挺臭的;一个是鱼臭,一个是水污染,很常见。”
黎星川:“我看到的那种柳条,就像恐怖片里贞子的头发,会变长,追着你……”
单白:“噢,可能恐怖片就是你的素材吧,毕竟梦境是对现实的加工,还挺有意思。”
黎星川无语:“你真的是灵异爱好者吗?你是喜欢打击灵异吧。”
单白嘴贫:“灵异是爱好,唯物是生活。目前的科学探索度有限,科学暂时解释不了的就被归类为灵异咯!”
后半句话,黎星川是认同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接着说下去:“其实,我看到这些,是因为……呃……我梦里吧,梦里世界末日了,像动植物变异这些都是陨石雨导致的,还有瘟疫。从早上开始,我一直感觉我是不是重生了,进门之前,其实我知道你买了K记,还知道你买多了。”
单白和李玄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番话,如果由别人说出来,大概会当成精神不正常的证明。但两人都是超能力拥有者,知道“天灾’有多么邪门。
几十年来,“先知”的预言一直是整个组织的定海神针,“先知”偶尔能够看见未来的浮光掠影。
好消息是他从未出过错,借由他的预言,组织及时行动,规避了好几次大型超能力灾难。
坏消息是,他曾说过:“‘天灾’会给世界带来毁灭……尚有一线生机。”
他们认为黎星川可能是先知口中的“生机”。
在发现黎星川疑似超能力免疫之后,他们策划过几起针对他的试探。
比如让组织成员“变色龙”站在校门口保安亭边上,“变色龙”的超能力是让自己和环境融为一体,来往的学生们根本注意不到他,只有黎星川路过的时候惊讶地看了好几眼……因为“变色龙”是个180的胡子糙汉,穿了超短裙,腿毛比超短裙的褶还密集。
回来以后黎星川嘻嘻哈哈的说:“今天校门口有个女装大佬,你们看到了不?”
也有一些超能力免疫失败的情况,比如“堆骰子塔哪怕堆再高也不会倒”这种没什么用的能力,黎星川亲眼目睹时,它依然存在着。
因此,他们初步认定,黎星川的能力作用条件是“在黎星川面前,他认为不该存在的超能力一律失效”。
单白给它起了个接地气的名字:【真的吗?我不信。】
由于【真的吗?我不信】发动条件十分主观,他们若想用黎星川的能力为组织带来一些便利,就要帮他坚定唯物主义的道心。
所以,当黎星川谈到“末日”的此刻,单白和李玄知内心是有几分忐忑的,可他们必须否认。
毕竟他们目前只能看到黎星川的“真的吗?我不信”,如果反过来,他相信的事情也会成真,那可太不妙了。
两人试尽浑身解数给黎星川洗脑。
李玄知:“这可能是你潜意识中的……弗洛伊德有这么一个理论……所以……”
单白:“世界末日,你重生了?你以为这是游戏吗!突然觉得眼下的事情好像曾经经历过,谁都有这种错觉……呃这个好像有个学名……叫那个,呃……”
李玄知:“海马效应,也称既视感。你昨天和朋友轰趴通宵,太累了,人在疲惫和压力大的状态下很容易出现这种错觉。”
“……啊、这。”黎星川说,“你们说的有道理。”
被俩室友一通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大惊小怪。
但那种感觉,真的太强烈了,他是如此清晰的明白末日将要发生,而他是从未来归来的,无法忽视,如同冥冥中有一位神明下达了神谕。
神明?
黎星川自嘲地笑了笑。
骗人的玩意儿。
如果所谓“玄学”真的存在,他应该变成黎淑惠口中“成绩奇差初中退学的社会渣滓”,克死父母,每天混日子。
可他非但没有初中退学,还考上了玉大,黎淑惠和郑远也活得好好的——这落到玄学上,就变成了“修心改命”,既然命可以被轻易改变的,玄学测命还有什么意义?玄学又有什么用?
事情往好处发展了,是神明显灵;往坏处发展,是自己修行不足。
怎么样都能找补。
他不信。
在很多年前,黎星川全心全意信任菩萨的那一天,菩萨并没有保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