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问题,季望澄没有立刻正面回答。
在他开口前,黎星川还抱着一点不死心的侥幸。
侥幸是很要命的东西,像火折子上最后一点火光,噼里啪啦的,知道它会熄灭,又期待它能绝处逢生、星火燎原。
可惜,季望澄是个不合格的骗子。
他干巴巴地说:“……不像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黎星川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是高温下融化的蜡油,维持不住原形,“……那是怎样?”
地上的人皮,已经彻底变成了只余一点黑色粉末的碎渣。
“他死了。”黎星川咬着牙道。
“不是。”季望澄语气稍急,“‘他’不是人,没有生命,是一种……能量集合体。”
黎星川:“……哦。”
季望澄辩驳道:“我没有滥杀无辜。”
真正死在他手里的人,都是足以被判死刑一百次的罪大恶极之人。
“我怎么信你。”黎星川自嘲道,“你是‘天灾’,行走的灾难。难为你瞒了我那么久,潜伏在我身边,是为了通过我,接近我小姨吗?每天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和我一起上下学,很无聊吧?”
“……对不起。”季望澄先是道歉,“我和‘深渊’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他们的头目,你误会了;至于,超能中心,我们在……”他想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词,“合作。”
所谓‘天灾’是‘深渊’的头目,本就是黎星川根据已知信息自作主张的猜测,当他就这一问题向别人寻求答案的时候,从来没人正面回答过。他们约定过,但凡说出口的都是真相,他愿意相信季望澄没有骗自己。
“闪闪。”轮到第二个问题了,他振振有词,“我回来是为了和你一起上学,所以从来没觉得无聊过。”
黎星川定定地望着他,说:“那……你经历过‘末世’吗?我真的是从未来,或者,平行世界之类的地方……穿越回来的?”
季望澄往左转头,佯装观察砖墙严丝合密的缝隙,影子们和他一起,整整齐齐地向左靠。
“我没有那样的记忆。”他说,“我不清楚。”
他也开始当鸵鸟,祈祷闪闪不要问最糟糕的问题。
然而,墨菲定律不会放过每一个试图侥幸的人。
黎星川说:“但你不否认罪魁祸首是你。”
季望澄一动不动。
影子们汇聚到他脚下,形成团状,像是抱着肩膀缩起来的人。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黎星川木然低头,盯着地上蠕动的黑影。
它们被他注视,因害羞和兴奋而扭捏起来,拧出越发诡异的形状,像一滩有自主意识的液体。
“这是什么?”他问。
季望澄:“我的超能力。”
黎星川:“……就是它们携带‘天灾’病毒?”
“我不是病毒。”季望澄认真解释,“‘异化’也不是故意的。……”
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和他的演技一样糟糕,干瘪如同晒过的苞米粒,硬得硌牙,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没能把能力运行机制解释清楚,一本正经地澄清自己不是什么病毒、病菌等需要就避之不及的东西。
然而,这并不能融化黎星川冷冰冰的神情。
季望澄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乎罚站似的杵在原地。
蔫头巴脑的黑影们像是玩木头人的小朋友,谨慎靠近,悄悄去拉黎星川的裤脚。
还没碰到,黎星川往后退一步,躲开了。
影子像是被一道雷劈过,愣在原地,十分伤心,重新化成一滩。
黎星川心乱如麻。
“我要去看医院了。”他说,“你好好考虑下怎么说。等我回来,把瞒着我的所有事,一件一件解释给我听。”
说完,黎星川一个转身,快步离开。
去地铁口需要步行15分钟,黎星川闷着头往前走,大步流星,有种夺路而逃的意味。
他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而规律,像伴奏一样,跟随他一路。
刷地铁码的时候,黎星川终于回了头。
映入眼中的,是季望澄的脸。
“回去。”他用命令语气说,“别跟着我。”
季望澄的脚步顿了顿,但还是跟上来了。
下行,坐4号线,月半桥方向。
电梯上,季望澄和他隔着两级台阶,好声好气地解释:“最近有人盯上你,不安全。”
黎星川冷笑:“你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季望澄:“……我不会。”
运气还不错,下电梯的时候,列车运行到站。
黎星川上了车,就近扶住靠近车门方向的栏杆,季望澄也试图跟进来,刚往前走一步,就把他轻轻推了一把,拦住。
“听不懂吗?”他说,“别跟着我。”
季望澄嘴唇微张,这次选择听从他的话,规规矩矩地站在黄线后。
“滴——滴——”
黄灯开始闪。
在地下穿行的钢铁怪兽,季望澄动动手指,可以将其碾成齑粉。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表情淡淡的,眼睛很干净。
安全门和列车门次第关闭,像缓缓贴合的手掌,将两人不由分说地拨开。
黎星川和他隔着窗对视。
他肩膀到颈部的那一道弧线微微耷拉,莫名的黯然,像耳朵折成飞机耳的大猫。
黎星川不忍心多看,抬头,把视线移到列车站点图上。
直到列车呼啸着前进,季望澄从他的视野边界彻底消失,他才改变姿势。
紧紧握拳的手松了松,整个人脱力似的,靠在侧边铁杆上。
慢慢的,黎星川蹲下,抱住自己的小腿,仿佛累极了。
车上站累蹲下的人不少,他并不显得十分瞩目。
这动作把藏在座椅底下的黑影吓了一跳,它们以为闪闪不舒服,爬到座椅边缘,借着乘客为掩体,偷溜到黎星川对面的椅子边缘。
黎星川只是发呆,表情木木的。
这一发现,反倒让影子们更伤心了。它们一伤心就分裂,分裂出来的一小撮沿着列车门最底下的缝隙爬出去,卧在轨道上,试图自我惩罚。
黎星川当然不知道,他在走神。
刚才的画面,像是地震余波一样,反复地袭击他。他不是没想过“小季是天灾”的可能性……但想象和真的发生,不是一回事,做再多心里预设也无济于事。
黎星川反反复复地想:“他怎么会是那个东西?”
可一旦接受了,就像一把钥匙卡上了最合适的钥匙孔,剩下的是“原来如此”。
他和季望澄的“小矛盾”,点燃了整个玉城分基地。
“化验结果还要多久?”
“分析出来了吗?”
“柳天师前几天才重新布过的屏障,这个东西怎么突破的?”
“黎星川定位?”
“谁能联系上他?孟姐呢?”
“孟姐在飞机上,还得要三四个小时。”
“阎哥?阎哥在哪里?”
“阎哥占线,正在联系……”
十来分钟的街道监控视频被反复播放,一整层的工作小组,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这种情况当然提前做过预案,但目前腹背受敌,前方吃紧,后院起火,有资格拍板做决定的人一个都联系不上。
没人敢当出头鸟,只能维持按兵不动的状态,一边不停地分析找出罪魁祸首、组织方案,以面对有可能到来的问责;一边暗中保护黎星川,避免事态变得更糟糕。
单白正在喝水,闻此恶讯,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咳咳咳咳咳!!”他昨天刚接上的肋骨差点咳断了,龇牙咧嘴,“痛……好痛……救命……这下怎么办啊?闪哥是认知类的超能力!他知道了!……这下……他是不是……”
这也是所有人在担心的事情。
超能力者本就稀缺,十几亿人口的基数,凑不出五千个有用的能力。
而黎星川,是目前已知的最强,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才会动用的最后一张牌——得到是惊喜,失去是惊吓,所有人都期盼他能无知无觉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但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