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星川没明确表达同意,迟疑着,似乎在思索可行性。
两人陷入僵持,病房内沉默了几分钟,像白色墙壁一样安静。
蔡老左看右看,等得有些不耐烦,打个哈欠:“聊好了吗?我就当你们默认了?”
黎梦娇立刻对他点头。
于是,蔡老动身。
他一手悬在黎星川手腕上方,另一只接触黎梦娇,承担起“转运站”的义务。
掌心仿佛有一股吸力,将黎星川皮肤上的黑雾牵引出来,摇摇晃晃的悬到空中。它们攀附在他皮肤上的时候如同墨色的画,盘旋于空时像蛇,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在黎星川出现之前,蔡老是组织内公认的、最接近“规则”的超能力者。
他的力量不具备破坏性,只是推动能量和其他物质发生转移,与超能力法则的“等价交换”不谋而合。
最佳的解决方案是将黑雾转移回季望澄自身,然而,季望澄比蔡老更接近“规则”,相当于法规与更高一级的法规相撞,前者原地失效,掀不起一点水花。
黑雾们在空中顺时针游弋,打散又重聚,发生一次次的剧烈冲突。
它们数量稀少,力量不如本体那样霸道,之前循着本能,保持沉默韬光养晦……
……而现在,像被拎着脖颈皮提起来的小猫,面对前所未有的难题,终于忍不住在空中吱哇乱叫起来。
【我不走!】
【讨厌!】
【要闪闪!要闪闪!】
【讨厌!!滚开!!】
【闪闪!闪闪!】
……
它们发出尖锐的声波,扎进人耳,耳膜产生隐隐的刺痛感,根本听不清讲的是什么。
影子们奋力挣扎无果,扒着黎星川的皮肤,一段接着一段被拎起。
只差最后一小截,即将被一网打尽。
黎星川突然说:“不行。”
此言一出,原本已经被抽离体表的黑雾,如同瀑布流水一般,应声落下,回归原位。
其他人纷纷惊讶地看向他,为他突兀的反口,也为被逆转的超能力进程。
“这……”蔡老喃喃,“你是……你这……”
黎星川自己也愣了愣。
他刚刚突然想到黎梦娇反悔的可能性,所以下意识地说出了否定的话,想要拒绝,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为什么就掉下来了?
“我说,小后生。”蔡老皱眉,看起来颇为不满,“你有这样的本事,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还要千里迢迢让老头子赶过来,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我还要回去钓鱼的。”
黎星川干巴巴地解释:“我没……”
蔡老:“不知道你在谦虚些什么。”
黎星川有苦说不出:“不是,我什么都没干啊。”
但蔡老似乎认定他是在炫技,用一种“我就静静看着你装”的表情看他解释,表情慈祥中透着一丝“我不信”的阴阳怪气。
黎梦娇帮着解释了一通,对方依然将信将疑。
黎梦娇只好转向黎星川:“你现在试试呢?刚才都做到一次了,这次也没问题。”
……全都是问题,鬼知道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在视线洗礼之下,黎星川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翻转小臂,全神贯注。
他此时的状态就像面对高数大题的单白,水笔夹在指间,眼神清澈且愚蠢,状似认真,实则大脑空无一物。
按照他们告诉他的说法,这大约是一种意念能力,那么简单地在脑海中催它离开,应该就可……
“你快走吧。”
“离开,离开,离开我的身体。”甚至用了英文,“Leave my body。”
“能走吗?哥们?”
“我想出门打篮球了,拜托你赶紧走吧,受不了啊天天关在这……”
一点效果都没有。
手臂上的黑雾一动不动,像长着此地的树一样岿然不倒。
黎星川十分麻木。
刚刚侥幸蒙对了一道题,现在又来了一道,这让公式都没掌握的人怎么写?根本写不了。
“……我试过了,好像没用。”他磕磕绊绊地说,“就是,它一动不动啊。”
蔡老咋舌,像是看到一个背古诗死活背不出来的笨小孩,恨铁不成钢地劝道:“怎么会没用?很简单。”
“你要把自己放在主宰位置上。想象一下,你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你不允许的,它就不应该发生,懂吗?”
黎星川:“……”
字字箴言,然而,他听不懂。
甚至觉得有点羞耻。
虽然口头上会说自己是王子、是奥特曼之类的,真轮到他自居主宰者的时候,还是会羞愤到想要立刻跳楼。
然而,黎星川只能不尴不尬地回复道:“好……我试试看。”
他又一次在心里自说自话,对着那有自我意识一般的黑雾。
“快走,快走。”
“我命令你离开。”
“再不走开我真的要生气了,揍你哦!”
“真讨厌啊你这个坏东西。”
……好,又失败了。
“那个……我……”
黎星川慢慢抬起头,做错事一样,目光东歪西拐,不好意思与蔡老直接对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哭喊。
是那种小孩子发出的,憋了很久,很努力忍,却真的忍不住破防——
【呜哇!】
接着哽咽了:【闪闪不要我!呜哇!——】
这一声像火柴上的火星子,红磷一烧完,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黎星川:“?!”
那是什么声音?
黎星川后背发凉,昨夜见到医生的惊魂感又一次涌上来,因而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手臂上的黑雾。
他有种颇为不妙的预感,试探着问:“……你们听到小孩子说话了吗?”
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黎梦娇:“没有。”
蔡老:“哪来的小孩,你就是这里最小的。”
黎星川:“……”
同一时间,单白和黎星川一样坐立难安。
最近玉城不太平,到处发生冲突,他的能力就显得非常必要了,一能控制伤害范围,二能给过路市民上一层障眼法,单白立刻从无人在意的普通学渣变成了各个行动小队的香饽饽,大家争着要他当队友。
“小蛋白,哥请你吃饭。”
“你喜欢哪个塑料小人?链接发来。”
“去去去,我先预约的……”
单白沉浸在飘飘然的喜悦之中,每天到处跑,过上特种兵一般的生活。
今天不太一样。
车里,坐着一个瘟神。
季望澄。
他上车时,只说了两句话。
“我跟你们一起去。”
“我会帮忙。”
说完,在最后一排坐下,阖上双目养神。
几个人对视一眼,一脸懵逼。
在偷偷确认过对方确实是来帮忙后,只能带着他一起去。
九座的车,八个人全都挤在前两排,像拥挤的沙丁鱼罐头,所有人直视前方,不敢回头看。
感不感动?
反正不敢动。
大家不约而同地避免闲谈,只交流任务相关信息,生怕哪句话触怒了“天灾”,株连一整车人。
他们发现了一个“潘多拉”传播窝点,是一间位于郊区、其貌不扬的小便利店。
店员是扒手出身,早些年在火车上偷钱包,被“潘多拉”侵蚀精神之后,用出神入化的盗窃手段,往顾客的背包和袋子里放“潘多拉”之盒。
目前划定一片区域,确认这里聚集着不下10名感染者,还有些未能确认的……总之,是一次需要几支小队配合的行动。
行动计划早就部署好了,总指挥通过耳机下达指令,所有人屏气凝神。
“A组待命。”
“B组。刘飞,你先扮作客人,去店里买一……”
季望澄扫视一圈,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
接着起身,开门下车。
单白:“……”
他在干嘛!轻易行动会破坏计划的!
其他人的想法也差不多,紧张、惊恐,却又无可奈何。
季望澄鞋底叩地的一瞬间,天地变色。
翻滚不休的阴云,令空中灿漫的暖光彻底消失。
狂风刮过,掀起一片白雾般的灰尘,将街道扫荡得毫无人气。
单白硬着头皮提醒道:“你冷静点……”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吱呀”,老旧的门窗转轴,发出不堪重负的锈响。
“啪嗒”、“啪嗒”,脚步声。
门窗打开,探出一张张脸,表情麻木,笔直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巷口走出行人,神色如同复制黏贴一般,瞳孔无神。
人们一动不动,像是被遥控的机器人。
俯瞰的视角尤为吓人,一颗颗脑袋像一个个黑点,如涌出来的虫子。
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哪怕是大白天,几人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约而同地握紧武器。他们十分惊异,认定这是“潘多拉”之主所为;指挥的声音在耳机中消失,显然正飞速思考着对策……
季望澄突兀开口:“碰脏东西的,有二十七个。”
如果这是一段由所有住民构成的视频,那么这视频目前处于暂停状态,他们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而季望澄发话时,一些人如同被摁下播放键似的,直愣愣地往前走,沾到街道最中间。
队员们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一时间,安静得令人窒息。
——他……又“进化”了?
季望澄毫无所觉。
他来这里,是为了斩草除根,然而感染者和“潘多拉”之间的联系是纯粹的单向,哪怕是他,也得不到太多拥有的信息。
季望澄看了眼时间,准备离开。
这个点回去,还能陪闪闪吃一顿饭。
他知道自己是一种面目扭曲的污染源,生怕进一步加重黎星川的症状,连影子的例行跟踪都取消了,现在对于黎星川在做什么一无所知,难免感到焦虑,甚至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季望澄刚走出两步,拖曳在夕阳下的身影螺旋上升,缓缓织出一个纯黑的人形。
它只有一个轮廓,没有脸,没有皮肤,却有着独立的意识……是昨天突然出现的。
它会说一些讨人厌的话,就像此刻——
【连‘潘多拉’这种小虫子都捏不死,太弱了,真恶心。】
【你和那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季望澄冷冷道:“滚。”
人形影子摊开双手,动作幅度轻微,活灵活现的不屑姿态。
【你迟早会发现我才是对的。】
【只有我才能保护他。】
“你吓到他了。”季望澄直视对方,“拜你所赐,他被那几个医生吓了一跳。你有什么资格说‘保护’?”
人形影子顿了顿,狡辩。
他的狡辩逻辑和季望澄一模一样——永远只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他不可能有错。
【那是意外。】
【如果你主动让出主导权,我当然能控制住精神力,不去影响那几颗薯仔。】
【这都是你的错。】
“你不出现,就不会有这种事。”他说。
影子的声音平稳,梵音般的质感,不断在耳边环绕。
【我是为了保护他才出现的,因为你搞砸了。】
【比上一个废物好,比你做得更好。】
【你也去死吧。】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季望澄咬牙切齿地吐出那么几个字,齿间绕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张嘴便呵出寒气,“想都别想。”
……
行动组离开了,单白和另一名后勤队员留守在车内。
他们时不时伸出车窗瞥一眼,迅速收回。
五分钟过去了,季望澄没有走远,仍在视线范围内。
对方单手插在口袋里,表情阴恻恻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郁感,令人立起提防之心。
单白很纳闷:“……他是在跟谁说话吗?”
“对面也没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