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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峻的性情,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险峻。
大概是他爹生前也曾读过“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诗句,所以给他取名为“峻”,又取了个表字为“秀峰”。富贵险中求嘛。
他既是枢密使,又刚兼右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举朝之中,是首屈一指的大臣,权势无侔。即便是为陛下所喜爱的韩奕,虽然也加兼同平章事,但并非是真宰相,真正的职事,一是主持开封府,二是统辖义勇一军,三是以备皇帝咨询,并无权过问枢密院及中书、门下诸事。
更何况,当初内难爆发时,王峻的家眷因为自己跟郭威走得太近而全遭毒手,也可以说这是为郭威而死,所以郭威总觉得自己欠王峻太多,却无法还清。
但是包括韩奕在内的百官不得不承认,王峻完全有资格成为首相。除了他与陛下是布衣之交,并且有从龙之功,更重要的是王峻十分勤快,以天下为己任,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心细如发,朝廷百司的大小官员们见到他,如同耗子见到了猫。
大概是因为出身与早年寄人篱下的经历,王峻爱施小惠,喜欢别人附己,但如果有人胆敢与他不对付,免不了会遭到他的打击。而韩奕正是一个让王峻如梗在喉的人物,尽管二人在政见上并无太大分歧,甚至王峻私下里极是欣赏韩奕的才华。可惜的很,王峻认为自己一人足以辅佐大周朝,不用韩奕帮忙。
这一日,下朝的有些早,王峻忽然提出要出城巡视汴河漕运。漕运是大周朝刚建立时,上下都十分关注的事情,这似乎也成了郭威欲大治天下的象征性工程,郭威当然关心这一工程的进展。
王峻率领百官出城,便直奔城东三十里外的工地上,那是自开封府地界,经曹州流往郓州梁山泊的五丈河,这一段早年因梁唐夹河大战及数次大规模的河水泛滥而淤塞渐平,只能通行小船。韩奕主持的漕运工程,就是在隋唐运河的基础上,将本向南流汴水北引入被加深加宽的五丈河,经梁山泊、济、汶,沟通齐鲁,可以通行大船。
王峻似乎有备而来,一到了工地上,便发现了一个让他咆哮如雷的地方。原来负责这一段工程的是考城县巡检供奉官马彦勍,此人贪赃枉法,除了暗地里克扣民壮口粮,便是肆意滥用民力,差点弄出了人命。事实上,这位叫马彦勍也只是替换别人,刚来没几天,一来便做起了不法之事。
当韩奕匆忙赶到了工地,王峻仍在咆哮着,那马彦勍及一干走狗,被捆成了肉粽子。周围是一片绯衣高官与绿衣小官。
“韩相公来的正好,老夫好当面问问韩相公,此事应当如何处置?”王峻喝问道。
韩奕铁青着脸,马有失蹄人有失察之时,自京东中牟县至曹州百余里河段,纵是雷厉风行的韩奕与勤勉的部下沈义伦等,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出纰漏。偏偏自己刚想偷懒一天,便让王峻抓住了一件过失。
被人抓住了现行,韩奕难免要矮人一头,纵是他有意要推卸责任,也知道王峻既然突然在这里出现,就有十足的把握给自己定罪,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
“王相公以为该当如何?”韩奕问道。
王峻见韩奕服软,脸上缓和了不少,他本以为韩奕年轻气盛,会与自己辩驳:
“疏通漕运,是朝廷今年开春的大事之一。陛下仁慈,知道往年到了这个时节,百姓家中没有几斤余粮,故而特意下旨让诸州县放粮贴补,甚至还拿出了部分军粮。老夫倒是想起来,这还是阁下在陛下御前争取来的。”
“相公见教的是!马彦勍诸辈,竟敢私扣粮食,胆大包天,当杀!”韩奕点头称是。
“既然韩相公也是如此认为,你我不如联名奏禀陛下,好让陛下知晓来龙去脉,请陛下圣裁。”王峻道,他又转头问左右百官,“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百官面面相觑,王峻一本正经,看上去也只是就事论事,只字不提韩奕在这件事当中有何罪过,当然十分“公道”。
“我等愿附名在后!”百官齐声附和道。
王峻并不急于亲自回城向皇帝郭威禀报,而是遣一绯衣官员回城奏报。那人年纪不小,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止颇为文雅,一身绯色公服,显得神采奕奕。韩奕并不认识此人。
“此乃右散骑常侍陶毂!”沈义伦在身边悄悄说道。
“原来是他!”韩奕暗暗点头。陶毂以文学见长,不过韩奕早对他有成见,只因好友兼前部下李昉的缘故。
王峻率领百官沿河巡视,不是向沿河大小官吏嘘寒问暖,就是慰问百姓,忙了大半天,中午甚至只是在河堤上草草地吃了一顿。他当然不会急于回城,因为他本就是打着巡视的名义出城的,要是回城的太早,难免让人觉得他是特意来找茬的。
日落时分,百官疲惫不堪地跟着王峻回城,王峻心血来潮不要紧,害得他们跟着受罪。
回到了大梁城,已是万家灯火之时。郭威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不动声色地听着王峻的奏报,内心愤怒难消:
“那还等什么,将马彦勍等一干作奸犯科之辈,交付侍卫司大狱,问明案情,凡是贪污一粒粮食,不问轻重,一律处斩!”
郭威的语气十分平缓,但这种隐而不发的怒火,更让臣下噤若寒蝉。
“臣有负皇恩,疏忽失察,请陛下降罪。”韩奕伏拜请罪。
“卿起来吧,朕知道此乃卿无心之过,这大半月以来,卿忠于职事,一心在城外忙碌,只在这两日才回城,于朝廷有大功……”
郭威心中有杆秤,孰重孰轻,他分得清楚,本想将此事与韩奕分开,王峻却在旁冷笑道:
“韩相公仅有疏忽之过吗?陛下以仁治天下,对百姓不可谓不仁慈,但韩相公身负重命,大发数万民壮主持修复漕运一事,却将陛下的仁慈抛弃脑后。百姓可不知道贪赃枉法之辈只是少数,他们只以为马彦勍等人是韩相公授意,不敢反抗,就是将罪过安在陛下头上,也不令人奇怪。”
“秀峰此言,怕是太言过其实了吧?人非圣贤,岂能无过?”郭威脸色变了变。
“话虽如此,但此事可大可小。韩相公有从龙之功,贵极人臣,当朝重臣。若陛下只是念及昔日之功,对臣子犯下的罪过视而不见,那么天下文武藩臣,岂不是个个效仿,因为陛下护短!”王峻侃侃而谈,“人们都会说,韩相公纵下犯法却逍遥法外,我等为何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