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聚会回来的第二天,林稚子就病了,诊断书上写着病毒性感冒,高热38℃。她全身酸痛,在半梦半醒之间流下泪水,口中呢喃:“灏!灏!”
迟铭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他飞越几千里的阻隔,将工作重心移到中国,开了一家专事中法经济事务的律所,只因他想离她近一点儿。
输液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林稚子口中呢喃:“灏,灏!”
一个女人的一份真情被一个男子肆意践踏,疼痛如骨刺一般,却还依然这样心心念念。迟铭知道,他看到的一幕只是冰山一角,短短数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一个骄傲的冰山女神,变成这样患得患失、低到尘埃的小女生?
有人说最好的爱是成全,成全她的快乐,成全她的伤心,他看到她那样卑微地恳求那个男人留下来时,他的心如被针刺一般,可是,看到她现在这样,他又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高热退去,林稚子醒转过来。
“稚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迟铭说。
“上学时,我们有一个教授,那个胖胖的法国老头儿对我们说,比起色彩给视觉的刺|激,随着慢慢长大,人会更喜欢声音和气味带来的感受,这种感觉不像颜色,这是红色,这是黑色,这是白色,显而易见,被定义过了。老师说,被定义的、被局限的东西会失去一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气味却能够记忆某段时光里的心情,那是一种无法被定义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无尽之夏,你还记得那款香水吗?那是我和灏之间的记忆密码。”
林稚子拿出一个粉色的香水瓶,轻轻地朝脖颈后喷洒了一些,微微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就像是一串密码,一条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通道。有一天,一个陌生人破解了密码,踏入了秘密通道,他能听懂我每一次要说的话,他像是那消失的故人,像一个替身,像一个影子;于是,我和那个影子恋爱了,我自欺欺人。昨天,我终于知道了,他不是灏,他只是他自己。那乍现的温柔,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是我的幻觉。”
“不!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幻觉。”迟铭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递给她,认真地说,“抱歉,我找人调查和调取了宫灏的一些个人信息,请相信,这绝不是一个情敌的无中生有,身为律师的直觉告诉我,一切都事出有因。你在高考当天丢失了雨伞,而宫灏在高考当天遭遇了严重车祸。我想,这并不是巧合。”
林稚子直起了身,眼睛亮了,输液瓶里还剩一些药水,她急不可耐地拔掉针头下了床:“走吧!”
“去哪儿?”迟铭一头雾水。
“我病好了,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吃完饭我要去上班。”
吃饭的时候,迟铭指出宫灏车祸案的两个疑点:一、这是一起肇事逃逸案,当年的肇事路段监控正好故障,因此无法查出肇事者车牌,肇事者至今还逍遥法外;二、宫灏在车祸一个月后苏醒,身体无大碍,却留下奇怪的后遗症,怕日晒。
“现在,要想原原本本地还原当时的场景,只有找到肇事者。我想先去当时负责这个案件的交警支队问问看。”
林稚子一边翻看手中的个人信息,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张合影上。那是宫灏和苏茉的合影,他们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湖,风把女孩儿的马尾吹起,她的脸上带着甜笑,噘着小嘴,像一只漂亮的小野猫。是个漂亮的女孩儿。林稚子怔怔地看着,忽然有点儿嫉妒,转瞬又告诉自己,为什么要嫉妒?他不是灏,并不是。
迟铭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将一只虾放进她的碗里,说:“林小姐,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把这个虾吃了。”
她一抬眼,从那只剥得干干净净的虾上,从这句不经意的玩笑里,看到了一颗真心。迟铭兀自热情着,可这份热情总被她无视。林稚子觉得自己有点儿可耻,于是,吃掉了那只虾,含混地说了句:“迟铭,谢谢你。”
迟铭作为一名外国律师,利用身份之便悄悄调查案件,得到了许多方便和帮助。这天,他带林稚子一同来到当年处理这个案件的交警大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年的死案、谜案很多,没人愿意自找麻烦,再插手一件闲事,倒是有一个老交警记得此事,他在一间积尘的档案室翻翻找找,找到了宫灏车祸案的案宗——和迟铭掌握的资料一样,肇事者逃逸,路段监控损毁,根本无从查起。
“我记得很清楚,被撞的孩子捡了条命,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月。肇事者逃逸,得不到赔偿,那孩子的妈妈在路边举着牌子寻找目击证人,这个事当时还上新闻了。”
迟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无所获。林稚子觉得有些灰心,恹恹地往外走去,老交警客气地与迟铭寒暄道别,送至门外,说:“我在十字路口风里雨里站了十几年,人,形形色|色;事,千奇百怪都遇过,在路上,遇见谁,都有下数,发生什么事,都是命。这个,是他的命。”
林稚子觉得他言之有理,在一旁使劲点头。出门的时候,一转身,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林稚子抬头一看,来人有着街坊里中年妇女常有的胖身材、双下巴,穿着警服,一脸凶相,正要斥她,怒火在脸上却转化为一个和善的笑:“稚子啊!长这么大了,都不敢认了。”
林稚子定睛一看,辨认了数秒钟,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迅速在记忆里寻找着眼前的这个人。小时候他们一家住的那个老公房,邻居有位姓黄的阿姨,那时她还没这么胖,也很年轻。爸妈忙的时候,林稚子常去黄阿姨家蹭饭,她想了起来,乖巧地叫了声:“黄阿姨,你好!”
黄阿姨拉起稚子的手,问起了她妈妈,以前,他们两家关系很好,黄阿姨丈夫生病要做手术,唐细辛帮了很多忙。
“我妈妈也回国了,在省院分院工作,还是那么忙。黄阿姨,有空去医院找她玩啊!”此言一出,林稚子才觉得不妥,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医院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黄阿姨用姨母般的笑容看着她,说:“好啊,好啊!对了,你来这裏干什么?”
多嘴的老交警替他们说了来意,黄阿姨的脸上不自觉地抽了抽,笑容不见了,嘟囔着:“无头公案多了去了,这个事都过去五年了,还查什么啊?”
“您知道这个肇事案?”迟铭看到了一丝希望。
“她当然知道。那时老黄就是在交通事故科上班,专管路段监控录像的。”老交警插嘴道。
林稚子喜出望外,抓住黄阿姨的手:“那个肇事案的监控,真的查不到吗?”
“稚子啊!有空去家里玩,阿姨给你做豆沙包吃。”黄阿姨转移了话题,目光躲闪,“我先去忙了。”
就在那一丝躲闪的目光里,律师发现了信息。
下午时分,他们出现在一栋敝旧的四层老公房前,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一个老婆婆在择菜,时不时警觉地看看他们。晚饭时间,家家都飘出饭菜香味。林稚子在记忆中搜寻着曾经的家——她曾经住过的家,如今房门紧闭,不知住了怎样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东隔壁,应该就是黄阿姨的家了。老式的绿色防盗门掉了漆,上面贴的纱网也破了一边,林稚子想敲门,迟铭摇了摇头:“等等吧!”
两人就站在门口略等了等,过了没多久,黄阿姨果然回来了,拖着疲倦的步伐,手里提着一兜菜,菜叶已经有些蔫儿了。
看到他们二人,黄阿姨吃了一惊,竟是一脸嫌恶:“你们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
迟铭提起放在脚边的礼品,彬彬有礼地道:“稚子说,多年未见,很想念你,我们来看看你。”中国人的礼数,他都懂。
伸手不打笑脸人,黄阿姨还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又咽下了,无奈地说:“先进来吧!”
打开房门,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一侧是厨房,衞生间和厨房紧挨着,过道直通客厅。说是客厅,其实已被改造成卧室,摆了一张床、一个小沙发,空间狭小得挪不开脚。老式的淡黄色壁橱里,有一张男人的遗照,大概是黄阿姨已去世的丈夫。房间采光不足,光线昏暗,让人莫名压抑。黄阿姨把菜放进厨房里,让他们随便坐,林稚子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她想起来,黄阿姨还有一个女儿,那时还只是一个咿呀学语的小豆丁,现在应该也已经长大了。
“妈!”那间真正的小卧室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黄阿姨洗了手,略带烦躁地说:“来了,来了。”
掀开门帘,小卧室里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躯体,那瘦弱的身体上,有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床头柜上,放着白天吃剩下的残汤,在闷热的天气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黄阿姨伸出双手,从那躯体背后插|进去,用力地按摩起来,床上的人似乎并无反应,只是抿抿嘴,说:“妈,我渴了。”
黄阿姨这才发现放在床头的水杯已经空了,她拿了水杯去倒水,一转身,正好与林稚子打了个照面。林稚子望着眼前的一幕,想起童年时那天真粉|嫩的小豆丁,吃惊不已:“这是,这是小玉吗?她,她怎么了?”
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儿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她扭过头,显然已不认识这曾经的邻居姐姐,于是只和善客气地笑了笑。
黄阿姨叹了口气:“被车撞了。”她倒了水,小玉歪着头喝下,她又伸手去摸女儿的身下,发现床单湿了,小玉又尿床了。有客人在,黄阿姨压制着心裏的一团怨气,伸手抽掉了小玉身下的棉垫子,扔进了一个盆子里,咬牙切齿地怨了句:“喝喝喝,尿尿尿!”
小玉委屈地咬咬嘴唇,依然只是笑笑。
林稚子望着这个家徒四壁的房间,心裏像是有江河奔涌,她走过去,握住了小玉的手,只觉喉头发紧,问黄阿姨:“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
“有人住高楼,有人住阴沟,这就是命。”黄阿姨愤愤地说。
迟铭也走了进来,一身清贵,与这灰败的房间格格不入,他倒不以为意,平静地说:“没有去做康复吗?阿姨每天去上班,照顾不到,为什么不请一个护工?”
从前,有个昏庸的皇帝,对臣子说“何不食肉糜”而贻笑大方。迟铭的话,令黄阿姨非常反感,碍于客人的面子,只好生硬地说了句:“没钱!”
“肇事方没有赔偿吗?”
“跑了。”
“逃逸?现在依然没有找到?”
“没有。”黄阿姨端起那个放着尿垫的盆,从迟铭身边侧身走过去,没好气地说,“让一下。”
迟铭有些尴尬,退出了房间。林稚子跟在黄阿姨身后,伸手去端那个盆,说:“阿姨,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看到小玉这样,我心裏真的很难受。”
黄阿姨端着盆的手往后缩了一下,阴着脸说:“不用帮忙。稚子,阿姨今天忙,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吧!”她下了逐客令。
“可是,阿姨,那件事……”林稚子犹豫着,终于说明了来意。
黄阿姨忽然提高了声音:“那件事已经说过了,怎么还问啊?再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姨,你看到小玉这样,不心疼吗?不恨那个肇事逃逸的人吗?有个人,像小玉一样,被无良的司机撞了,没有一句道歉,更没有一分钱赔偿,整整昏迷了一个月,差点儿成了植物人,后来人虽活下来了,却落下了一身病。他背负着这样的伤痛,因为治疗,他的家庭也因此而负债累累。阿姨,推己及人,他不值得同情吗?”
黄阿姨的目光暗了一下,声音也低了:“可怜的人多了,我同情得过来吗?”
“即使不同情受伤者,至少,我们不能包庇坏人吧!”迟铭一字一顿地道,不怒自威。
“包庇坏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黄阿姨嘀咕着,将水龙头的水开得很大,水花溅上她的脸,从脸上流下来,她慌乱地用手背抹掉。
迟铭适时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黄阿姨,说:“我是一名律师,主要代理中法经济纠纷案件和交通肇事案件,这一次是受宫灏先生委托代理他的案件。当然,黄阿姨如果不知情,也不必挂心,我只是普通的取证调查。如果您和小玉姑娘有任何需求,我也可以提供帮助。”
他说得那样诚恳,让黄阿姨的心裏微微一动。她接过名片,咬了咬嘴唇,一抬眼,与林稚子的目光撞上,又慌乱移开,低声说:“那个交通肇事案,我知道一点儿,只是,只是……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们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再联系你们。”
林稚子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了黄阿姨的手,还想继续追问,迟铭暗暗使眼色制止了她,她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满心疑虑地道了别,和迟铭离开了。
“你是怎么知道黄阿姨知道那件事?”林稚子像是在说绕口令。
“这世上会有永恒的秘密吗?是黄阿姨的眼神出卖了她。我妈妈是作家,从小她就教我要学会用一双眼睛去观察。”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再问下去?”
“给她一点儿时间,她需要说服自己,她心裏有一道坎,要自己跨过去。”
“趁热打铁啊,夜长梦多!这都不懂,万一她想了一晚上,后悔了,不愿意说了怎么办?”
“傻!放心吧!我刚才提到小玉,一、是真的想帮助她;二、小玉是她的痛点,推己及人,她会想通的。”
林稚子若有所思,眼前浮现出小玉经年不见阳光而苍白的脸,她拿起手机翻了翻,拨通了一位老同学的电话。这个老同学叫艾雪,是林稚子留学法国时结识的一位中国留学生,她一年前回国,供职于一家新闻媒体,还曾做过国际义工,是一位热心的人。电话接通,林稚子开门见山说明了情况,艾雪一口答应:“没问题,我正想做一期关于交通事故的新闻,我为小玉做一个专访。”
迟铭送她回家,约好过两日再去拜访黄阿姨。
一进家门,林厚朴先迎了上来,瞟了一眼窗外正缓缓开动的汽车,笑问:“是谁啊?是你妈说的那个秦作家的儿子吗?他是不是在追你?看上去不错啊!”
一连串的问题让林稚子有些烦躁,长期的幽闭生活让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变得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起来。林稚子撇撇嘴:“你女儿有人追不是很正常吗?”
难得唐细辛也在家,她敷着面膜从卧室里走出来,听闻是迟铭送林稚子回来的,反倒严厉起来:“有人追当然好,但是,如果不喜欢对方,却牵牵扯扯、纠缠不清,分不清界限,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