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轩林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现在是时候会会桂帅那些个老家伙了。”他深潭似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梦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出去走走。心裏头还在咂巴,梅凤娇可真是一个妙人,可惜让康云飞那小子抢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无情。那边康云飞才死多久,这样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车,才发现给他开车的司机换了人。
“你是谁?我的司机呢?”桂立文皱皱眉头问。
那司机二十出头的模样,虎头虎脑显得十分机灵:“您的司机前几天犯了病。能给文少开车,那还不挤破了脑袋来?为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钱呢。”
桂立文被他恭维得也飘飘然起来:“你叫什么?”
“小的姓霍,家里排行老五,爹妈斗字不识一个,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赔着笑。
桂立文神清气爽地坐在车里,想起今天在三堂春里头听的《长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个美!不知道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极是美。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桂立文睁开眼睛看看,觉得这条路跟平时走的不太一样,后头跟着的侍从官的车子也不见了,便问:“霍五,这是去哪里?”
“军部啊。”霍五笑道。
“这条路好像不大对?”
“这不跟左家军打仗吗,学生街上闹事说什么停止内战,闹哄哄的,我挑一条清静的路走。”霍五还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虽然是“哦”了一声,可心裏还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后的枪。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心裏猛然就想起,从三堂春出来的时候,梅凤娇凑上来搂搂抱抱了好一阵。想起康云飞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这个婊子偷了他的枪。
正想着,车子却停下来了。霍五下来,拉开了他的车门。桂立文抬眼一看,这是个仓库。
仓库门大开着,远远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装的代齐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一支德国毛瑟步枪竖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枪杆更衬着他手修长细白。军姿端正,戎装挺括,长筒军靴亮晃晃的。他周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衞兵。
桂立文这下傻了眼:“你,你怎么出来的?!”
代齐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我愿不愿待、没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爷,别来无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往地上一掼,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
有人端了杯茶上来,代齐喝了一口。往地上一摔,碎了一地的白瓷碴子。
桂立文跟他结仇已久,知道自己落在他手里肯定落不着好。但想着不管如何,自己总是大帅的侄子,谅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于是心裏还是存着些底气,索性坐在地上,高抬起下巴,眼角瞧他:“齐少这是什么意思?”
代齐的手在枪上摩挲了一阵:“没什么意思,叙叙旧。”这边“旧”字还没落下,谁都没看清他怎么拉了保险,“砰”的一声,桂立文的膝盖上就中了一枪。
桂立文被那疼痛翻过去,抱着腿前后摆着:“小兔崽子,你敢冲老子开枪!老子是姓桂的!快去叫大帅,大帅!”
桂立文嗷嗷号叫,代齐眯了眯眼睛:“真是太吵了。声音还这么难听。”
俯身从军靴里抽出一把匕首,衝着霍五摇了摇,漫不经心地说:“给他修修舌头。我记得以前立文少爷有只鹦鹉,修了舌头学起人说话来,那叫一个利落好听。”
霍五心裏是泛着抖的。他在街上也是跟着混子们混过的,刀剑上也是讨过生活的。可这样残忍的话,能说得那样云淡风轻、满室生春的,也就代齐一个。
霍五接了那匕首,走过去捏住桂立文的嘴。桂立文吓得失了禁,口齿不清地求道:“大哥、大哥,你放过我,我可是桂帅的侄子,谁敢动我?”接着又嚷,“谁去跟大帅说,叫大帅来救我……”
霍五皱了皱眉头,匕首往他嘴裏一插一搅,桂立文惨绝人寰的号叫差点刺破他的耳膜。刀割断肉筋的感觉让霍五胃里一翻,忍了忍,终于把那股子恶心给压了下去。
松了桂立文的嘴,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掉了出来。桂立文嗷嗷地叫着,鬼一样地往外爬。地上的血拖成一条绮丽的痕迹。
没人去拦他。
代齐缓慢地站起来,迈着悠闲的步子,枪杆做着手杖,马靴嗒嗒作响。
霍五想,这人怎么这么好看,好看得让人害怕。仿佛地狱的修罗,那冷煞之气好像是与生俱来。
后来他才明白,谁不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谁不是火里烧过一回,才修炼得这样铁石心肠、刀枪难入?
他后来去过麻子家,听说麻子被人杀了,从大腿处活活割成两半。可被杀的那一天,有人送了五百块大洋来,说是麻子挣的钱,让他娘回乡下养老。本来麻子就是个混账,从不养老娘。他死了,老娘也就是落了几滴眼泪,得了这许多大洋,也总算是老有所依了。
霍五缓过神,桂立文已经爬到门外头去了。
代齐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跟着,桂立文刚到门外,代齐的长枪压住他的裤脚,他就不能往前爬了。代齐蹲下身,笑着解了他的皮带:“总听人说立文少爷那活儿极是神勇。”
代齐笑得像个孩子:“是不是里头的构造跟咱们的不太一样呢?”说着摆手一刀。
桂立文本没了舌头,呜咽哀号听得在场的众人心裏头跟着泛着凉,胆子小些的干脆扭过头去不看。
霍五根本就不敢看桂立文的下身。看他一动不动的,小声说:“齐少,他昏死过去了。”
代齐挑了挑眉头:“这么不经折腾啊。弄点盐水来给他消消毒。”
霍五只好端了盐水往他身上一倒,桂立文又被疼醒。他口里骂骂咧咧,只是没人听见他说什么了。
桂立文翻过身去努力地想要爬离这个炼狱场,可手断了,腿断了,下身已经疼得没知觉了。
那枪尖慢慢没入股中,桂立文号叫得都没了力气。代齐看着枪尖一点一点没入,有血从枪筒周围溢出来。再怎样的畜生,血都是一样的,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啊。他平静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齐劭岩终究是齐劭岩,他这一生还是要跟着“代齐”两个字活下去。手下扳机一扣,桂立文最终四分五裂了。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有无限的愤怒和怨恨不甘。
“你恨我,我去恨谁?”代齐丢下长枪,用雪白的手绢擦了擦手,扔在地上,迈步从尸体上跨过去。
霍五马上跟上去,坐进车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桂立文的尸体上还挺立着那杆枪。
京州城连下了七天大雨,天才放晴。
郭书年耐心地在门口等沈仲凌处理完军报,等来人都走了,才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消息吗?”沈仲凌见他进来,问道。
郭书年摇摇头,稍一斟酌才低声道:“军长,这都半年过去了。陶馆山的山路又是那样,还有人看到地上的血……怕是婉小姐已经……”说完偷偷抬眼看他。
沈仲凌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心情烦乱。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一定的。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
“还不是混迹在风月场里,眠花宿柳的。他女人那么多,轮着住呗。去得最多的地方,怕就是玉致书院了,常常一住就是小半个月。风流场上的头子,整天挥霍呗。他真是命好,前头有个会做生意的爹,后来又有个会做生意的妹夫。什么都不用他管,只管花钱就好。”
沈仲凌讥笑道:“命好?我看这荣家都快要改姓唐了。等荣家的老人们都去了任,看他还挥霍什么。”
郭书年听他那样说,想想还真是有道理。
沈仲凌又问:“你约到兄弟商行的老板了吗?”
郭书年摇摇头:“这个老板,太难约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部分的业务都是一个叫谢广卿的老先生出面办的。这个谢广卿,我看着也很是可疑,既能做主又不能做主的样子。但凡谈得深些,就说要请示老板,可又从不接帖子给老板。只说老板身体不适,不太见外人的。但这家贸易行是参谋长亲自定下的,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现在这些人,喜欢搞神秘的也是有的。”
沈仲凌只是静静地听他说。郭书年说完了,可沈仲凌还没什么表态。
郭书年从前跟着沈伯允,已经觉得沈家这位大爷城府很深了。可现在跟着沈仲凌,也渐渐觉得这位二爷也并不是表面上的一派浅淡温文。
“桂军怎么样了?”沈仲凌突然问他。
“外头来的消息,说是桂帅病重不能自理。代齐做了好一阵子代理督军,听说手底下的一齐报了中央政府,看来大总统正式的任命也不远了。这个代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整个桂军都重新洗牌了。那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手段极其老辣利索。不过,还好我们跟桂军没什么瓜葛冲突。”
沈仲凌点点头:“回头正式任命下了,送份重礼去。怎么说当初咱们两家也是一同打过仗的,总要示个好,表示对南方没有觊觎之心,让他们放心,两家才能相安无事。”
郭书年点头记下,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刚才夫人打电话过来,说梁家老爷请吃饭,让您别误了点。”
沈仲凌点点头。郭书年刚准备退出去,沈仲凌缓缓地说:“书年,你现在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参谋长的身体你也知道,有些小事情,就不需麻烦他、让他费心了。”
郭书年把他的话回味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点头称是,出来的时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前沈仲凌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自从接了军长的职位,倒像换了个人。看刚才他那凌厉的眼神,真是直直看到他心底去了一样。
本来还想把寻找婉初下落的事情跟沈伯允报告一下,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了。
晚饭过后,沈仲凌开着车,梁莹莹坐在边上。她说起今天筵席上听来的趣事,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可沈仲凌却没什么反应,她扭头去看他,嗔怪道:“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问了两遍,沈仲凌才如梦初醒一样:“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梁莹莹有些不悦之色:“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我说的话一句都没听到?”
沈仲凌微微一笑:“还不是军部的事情。你知道,岳父大人的那些个旧部,也不是那样好应付的。”
梁莹莹听他这样说,便有些担心:“要不要我爹找他们谈谈?”
沈仲凌回她一个笑,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男人外头的事情,不需要你担心的。”
梁莹莹听他温言细语,觉得胸中一暖,然后就勾起些情意。
到了沈府,她无限温柔地低声说:“我先去洗澡了。”然后面上一红。沈仲凌明白她的意思,仍然微微笑道:“去吧,不用着急,我出去抽支烟,你慢慢洗。”
沈仲凌捏着一支烟卷出来,却没点燃,在院子里随意地走着。隐隐听到有人说话,他听出来是门房听差的老李。
老李道:“乡下怎么样?”
另一个年轻些的说:“都挺好的。对了,我还碰到原先府里的凤竹姑娘了。她跟她男人在乡下开了一个馆子。因为是从咱们府上出来的,在当地也有人照拂,生意做得很不错。她看到我,还向我打听……”
老李“嘘”了一声,又压低声音:“这些话可不要乱说,仔细让主子们听去。”
后面的话沈仲凌都听得模糊了。凤竹、凤竹,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沈仲凌漫无目的地走着,等缓过神发现居然到了婉初的小院子前头。
沈府的花园后头就是婉初的小院子,隔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排着瓦合的槟榔眼。从前天气好的时候,远远地从那槟榔眼里就能望见院子里头的海棠树。
这时候天色早就暗将下来,因为是月初,夜色很明,月光透亮透亮地洒了一地。
自从婉初走了,他再也没来过这裏。青石砖地缝里都有了些杂草,每走一步,脚下的杂草就好像刀子一样直戳到心窝里头。
厢房里黑着。他记得他往常来的时候,厢房里都有一盏小灯。婉初爱看书,尤其睡前总要看书看到很晚。后来他才知道,有时候她其实早就睡下了,可如果哪天没瞧见他,就会留一盏灯。想着万一他回来了,看到灯亮着,就会来找她说句话。
这些都是凤竹后来告诉她的。凤竹等不到婉初,每天就在院子里哭,看到沈仲凌就说些婉初的事情。可他那时候多恨她,连着凤竹也觉得碍眼,找沈福给她说了一户人家嫁了出去。
他是打定了主意把关于婉初的一切都扫地出门。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要忘记一个人有多难。他能做的,仅仅是不去想起。可他不知道,一辈子那么长,会在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才真真正正地把那个人忘掉。
现在这裏,连个打扫的人都没有了。那棵海棠树挂满了红色的果子,没人摘食,枉自娇艳欲滴地挂着。
他抬手摘了一个,放到嘴裏,酸酸的,酸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他们的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他这辈子从小就知道婉初会是他的妻子,就算周围有些爱慕的眼神投来,他也只当作没看见。他心裏觉得,妻子就是那个叫作傅婉初的小姑娘。
小时候是有过一次危机的。那会儿她家里来了一个叫劭岩的漂亮男孩子,婉初很喜欢他。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凑在一处说笑。婉初瞧见他,便拉着劭岩的手过来邀请他一起玩。沈仲凌心裏头是生气、闷酸的,托口说要写功课扭头走了。婉初却跟没事人一样,接着跟劭岩一起玩。她从小就知道伤他的心,他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呢?
中间分别了十年,再见到婉初,她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眼睛黑白分明,郁郁寡欢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揽在怀里疼。刚开始的时候她总是眉目淡淡的,也总冷眼瞧他。瞧得他面色发红了,才会嘴角偷偷一笑。
后来她渐渐笑得就多了,人前仍旧一副冰霜冷莲的模样,只在他面前才又有小女儿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捡回了宝一样。即便是她中间走过,可还是会回来。可这一回,她是真真正正的丢了。她还是背叛了他,跟了别的男人。
他心裏那些邪恶的怒火,细细地烤着他的心,生生地疼。他怎么甘心呢?他把一颗心都交给她,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应该是和傅婉初在一起的。可她却那样对他!
荣逸泽,你为什么这样,夺了她去,仍然在别的女人那里流连放浪!他早知道那是沈伯允的安排,可他又不能恨大哥,只能把满腔的怒火一并朝向着荣逸泽。
梁莹莹洗完澡出来却没看见沈仲凌。问了问娘家带来的丫头小秋,小秋只道看见姑爷在庭院里散步。
梁莹莹顶不喜欢这种旧式的庭院,她喜欢自家欧式的洋楼。太阳照过来,仿佛所有的地方都能被照得亮亮堂堂的。这种旧式的庭院,九曲婉转,层层跃递,厢房好像都被花木藏住,极不爽快。
可沈仲凌偏偏不愿意搬出去独立府邸,只说要同哥哥住在一处。梁莹莹为了这个,是生了场闷气的。梁世荣便劝她,女人要知道男人的底线在哪里。沈仲凌的底线就是他的大哥,要不然怎么会同先前的未婚妻退婚?
梁莹莹也知道他们这场婚姻自然是带着政治的关系,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她心念良久的锦绣良缘,她分外珍惜。既然珍惜了,便要隐忍让步。
梁莹莹随便搓了搓头发,穿着睡衣就出来找沈仲凌。
庭院寂静,下人们早去休息了。走了好几进院落,也没寻着沈仲凌的人影。
她也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快到婉初的院子的时候,方见沈仲凌正从院子里头过来。
她曾经问过沈福,知道那是婉初住过的地方。心裏如被小刺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可面上还是端着笑:“怎么还不回去?”
沈仲凌看见她,微微笑了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摊开来放了一枚通红的小果子。
梁莹莹扬扬眉:“这是什么?难道是红豆?”
沈仲凌食指弯曲在她鼻子上勾了一下:“这么调皮!你家的红豆这样大?尝尝看,这是海棠果。”
梁莹莹咬了一口,眉头都皱在一处:“这样酸!我可不爱吃酸的。”说完,就把那咬了一口的海棠果扔到了地上,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快点回去吧,我可困死了!”
沈仲凌恍然,原来不是人人都爱这个味道的。
地上那枚果子咕噜一滚就滚到泥土里,再也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