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种烟波各自愁(1 / 2)

雾锁长河 顾长安 4272 字 2个月前

好容易熬过了雨季,陶馆山的半山总是浮着云,厚厚重重,迷蒙不散,很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婉初也不知道在这裏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没来过。

她知道门是锁着的,也无力挣扎。想着他消了气,自然就会放了自己。她每天依着窗看窗外,风送云来,又卷云而去,每片云都似曾相识,又似不识。

最近婉初总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树,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可这句话的后面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丁妈每天给她送饭,她都只随便吃几口。有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觉得茫然,有孩子了吗?真是安静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当母亲的,原来觉得她的一生就该是嫁给沈仲凌,为他生几个孩子,在家里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换什么菜色,要添什么四季衣衫,找个什么样的教习。最差的打算就是外头有了桃花绯闻,她也要嗔怪着耍耍小姐脾气。能想象的就也只到这裏了。只没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别。

这个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怜你投错了人家,是个没人期待的。

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沈仲凌终是来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后打开门进去。

婉初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乱画。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是丁妈送饭来,便说:“丁妈,给我添杯热水。”举着杯子,一回头看见他,脸色沉重,胳膊上缠着黑纱。她心裏就是一凉,缓缓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过去了。”沈仲凌声音很淡。

婉初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洒出来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她苍白的脸。

现在,他们的婚约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吧。

“婉初,告诉我,孩子是谁的?”他总是想知道。

婉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仲凌?”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样的人,他觉得她苍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现在心裏也藏着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错怪了她。

而婉初心裏反反覆复的只有一句话,回不去了傅婉初,你们终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来。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愤怒地问你,不过是他心底对你还是爱着的。既然知道他爱着,就够了,她不要他背着她的债苟延残喘地过活。

“去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吗。我现在给不了你,我总会给你的。”这些话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觉得他非得说给她听。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莹莹陪他跪着谢礼,到后来她起来都得人扶着。跪了半日,脸上也是些许的苍白,头上冒着细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动的。可他心裏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虽然是感动,可他心裏想着陪自己跪着的应该是傅婉初才对。若是婉初陪着他,他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着梁莹莹跪着,不过是不爱惜她而已。

这样的话,婉初不是不动心的,可他们都已经这样了。她的不贞早晚会像一根刺刺在两个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后血尽人亡。

这些日子她被锁在这裏,她知道,如果答应他,这就是她的未来。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灭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气。

那把锁现在锁的不过是这个屋子,可如果她答应了他,那么会有那么一把锁一直锁着她,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后呢,就会如同母亲一样,由爱生恨,郁郁寡欢忧愁不可终日。

那不是她想过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选择的路。

“仲凌,就这样算了,让我走吧。”

沈仲凌却是愤怒了,他以为他的委曲求全怎么样都能让她感动的。“我知道,这孩子是荣三的,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愿意没名没分跟我在一起,却愿意没名没分地给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么会相信你还爱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时候每天给你写信,你一封都没回,我那样表白等着你说声‘愿意’,你都没回答。我早该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什么名分,不过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说一声,你不爱我了,还让我来得痛快!”

信?哪里来的信呢?她又看到什么信了呢?不过是有人阻挠而已。婉初无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让感情断了吧。

“好吧,我不爱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沈仲凌三两步冲过来,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记得我小时候说过什么,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这裏。我不会放你去荣三那里的,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你们双宿双飞的!”

婉初咬着下唇,把一肚子的话牢牢地闭在心裏。眼泪委屈地往上翻,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觉得心如刀割,把头转过一边。

那时候觉得这话多甜蜜,小小青葱一样的少年,把她护在身后,对着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说:“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们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记着。

那时候的两小无猜无关乎爱情,却有心灵的震动。

“你不去医院,我去给你配好药送过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这孩子我也不会让他活下来!”沈仲凌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一个遍。

婉初只是蜷缩在床上,看着他发泄着心裏的怒气。她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第二天丁妈果然端了一碗药过来:“小姐,这是少爷交代给你的补药。”

补药吗?婉初苦笑着看着黑黢黢的汤水,放到唇边,停了停,太烫了。“丁妈,药太烫了,我回头就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丁妈并不知道这裏头的情况,心裏也不明白这样温婉的小姐,为什么要关到屋子里去。听她那样说,忙点头说好。转身正要锁门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妈,给我带些报纸看看吧,你看我哪里也不能去,闷得慌。”

丁妈看婉初不闹也不叫,给什么吃什么,却一天一天憔悴,这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娇弱弱的,让她心裏都忍不住泛出怜悯,觉得沈仲凌把这样的小姐关在屋子里真是可怜。更何况他也没说过不能看报纸,于是心一软,就拿了些旧报纸进来。

她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给你换新的。”

婉初微笑着谢过她,丁妈转身出去又把门锁上。

婉初失神地发了一会儿呆,桌子上是打胎药和报纸。她坐过去,药已经没那么烫了。端起来,鼻子里就冲进一股浓浓的药味,让她心裏一阵恶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边。随手翻了翻报纸,翻了几页就看到那些照片和报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经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他们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还装模作样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吗?

婉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到厕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吗?可是我却找不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边把报纸看了又看,最后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这裏。我的身体,也由不得别人做主。

婉初把药通通倒进了抽水马桶里。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婉初知道丁妈往常九点多就睡下了。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个送菜的农夫,再也没旁人了。

婉初拉开窗子往下看,两层楼。她没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裤而已。她偷偷顺着落水管爬了下去,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没有落脚的地方,婉初只好闭上眼睛一跳,还是崴了脚。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让呻|吟声破口而出。刚才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婉初拖着红肿的脚在花从里躲了一会儿,听听没有别的动静,才大胆地猫着腰走出来。

她不敢走大门,丁嫂的窗户正对着大门,所以在夜里摸索着往后门走。

后门也上了锁。婉初抬头看了看墙,不算太高。围墙边有棵树,婉初就顺着树爬上围墙。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软宽松的丝绸,往上爬的时候裤管都卷了上去。树枝刮着皮肤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顾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墙那边都是灌木丛,她又闭着眼睛一跳。并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脚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这时候下腹传来一阵抽搐的疼。婉初弯了弯腰等那疼过去,心裏想会不会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顾不上你了。

过了一会儿,肚子不疼了。婉初忍着脚下一步一疼,分开树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东西南北,只能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深夜里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湿泥泞。光着脚,脚被小树枝扎进了肉里头,她只能停下来,咬着牙把刺进肉里的刺拔|出|来,带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脚上反而没那么疼了。

天上有一轮极好的月亮,月亮从树木的罅隙里射下来,一段一段的银白。

本就将生死抛在脑后,婉初开始没那么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边有猫头鹰凄凉的叫声,有时候林子里会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把她吓得停下脚步。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去,等到双脚疼得失去了知觉,婉初发现自己好像终于走到了大路上。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凌的车,就躲在树的后面。她实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准备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拦辆车下山去。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集中,这会儿坐下来休息,那口气便松了下来,头晕力乏地靠在树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婉初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婉初被林中晨鸟的叫声叫醒。她头疼欲裂,脚底生疼。低头看了看,脚已经肿起来了。那样细白的双足,如今看起来狼狈得不忍直视。

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一辆车从晨雾里驶来,婉初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凌的车,这才挪到路边使劲地挥手。

白玉致坐在车里,今日莫名地烦躁。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请她到陶馆山的小公馆里来赴约会。云雨一番后,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给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说京州城里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致不栖。我虽然不是良木,暂时也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在这裏住下,一起生个孩子。爱你、宠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白玉致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澜不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唐先生何必这样不知情趣?”

“就算你当作戏,我也是心甘情愿。”他话语殷殷。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在风月场里消磨尽了。更何况,你的小娇妻荣四小姐会同意我嫁过去吗?”

唐浩成拉过她的手:“只要我愿意,没什么不可以。你要是觉得委屈,那么就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给你个正室的名分。若你愿意担几分委屈,就先在我这裏做个外室。”

白玉致扑哧一笑,旗袍的扣子还没扣完,又被他一把扯开。她难得点头同意在他这裏过夜,唐浩成欢喜得如同得了什么奖。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边人却不在了。她抬头看看,门外隐约有灯光。轻手轻脚起来,看他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正低声跟人讲着电话,她于是靠在门边,细细地听。

隐约听见他要去收购杨兆云的股份。杨兆云手里头有荣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语气,似乎是不择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没听清楚细节,就听见唐浩成挂了电话出来。

她忙又蹑手蹑脚躺回床上,心裏七上八下地想早点回去告诉荣逸泽。可总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着被搂着过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上了车心裏才安稳些,摇晃里就来了些困意。

开着车,浓雾里看不见路,车开得很慢。突然司机祝全“咦”了一声。

白玉致本来睡得就浅,被他这一叫,就从迷糊中惊醒。

“怎么了?”

祝全说:“我好像看到路边有个人在招手。”

“这么早,在这裏?”

“是啊,好像还是位小姐。白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荣逸泽早年连车带人送给白玉致的,她对下人极好,下人私下里都叫她一声“白姐”。

白玉致本来并不想管闲事,这犹豫间车子就开了老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