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1 / 2)

雾锁长河 顾长安 8211 字 2个月前

玉岩公馆里今天分外的清静,连仆人走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婉初看他周身冰凉的模样,心底突然有一丝不安。不知道刚才那一出戏到底有怎样的含意?

代齐换过一身衣服出来,看到婉初还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他缓了缓情绪,倒了一杯红酒递到她手里。刚才那冷若寒冰的样子没了,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酒杯晶莹剔透,透着入骨的冰凉。婉初捏着杯子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他,尽量放稳了声音问他:“现在齐少能告诉我你要什么了吗?”

代齐双眸微睐:“你不提我都差点想不起来了……我还真想好了。”顿了顿,瞧着她,说了一个字,“你。”看着婉初脸上的变化,仿佛一个猫鼠游戏。

这个字敲得婉初心头一震,稳了稳心神:“你什么意思?想要我嫁给你?实不相瞒,我跟沈仲凌是有婚约的。”

婉初看着他,她实在不觉得这样的人会有成家的想法。

代齐仿佛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着摇摇头:“我代齐是什么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裏只有沈仲凌一个人。我要你的人干什么?天天看着你为其他的男人郁郁寡欢吗?”

手里晃着猩红的酒,晃一下,沉下去,又摇上来。杯壁上粘连的薄酒也吐着薄薄的血红。

“你到底要什么?”婉初的心已然冰到谷底,隐隐有种不安。也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简单……要你的一夜。”代齐放下酒,走近婉初,俯身看她。食指指背滑过她的刘海、脸、颈,最后停留在她小巧秀气的下颌。略一用力,抬起婉初的头,逼她与他对视。

她不是说有些东西比命重要吗?那些东西比她自己的命重要,比沈仲凌的命又如何?

婉初把头侧到一边,避开他的手,咬牙狠狠地说:“你这个疯子!”

代齐淡定自若地笑了笑:“你自己说的,凡事皆是交易。我开过价了。你若觉得不合适,大不了去找大帅。怕是他拿了你的钱还得要了你的人,出不出兵都很难说。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试试。”

婉初攥着手,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扭头就往外走。

“你有一夜时间考虑,我在房间里等你。若你不愿意也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明天我给你备车,送你去见你的沈仲凌。”说着笑着拈着酒杯从她身边擦过。

婉初只觉得那颠倒众生的笑后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她站在这陷阱旁,无论跳不跳下去都是万劫不复。

耳边似有炮声隆隆,沈伯允的话犹在耳。只能再坚持两天了。

去找桂帅吗?看着桂立文如此目中无人的放浪样子,那桂帅显然素日也从不管教。桂帅有九个姨太太,他恐怕比桂立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今天只有最后一天。回去吧,同沈伯允说,你赢了,那就让他娶了梁莹莹又怎么样呢。至少他是活着的,不是吗?

可是她心裏有多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这边翻了底牌,那边却连赌注都没押。

那么,就赌一把好了。

婉初走到门边, 足下似有千金重。

走出去,也许和沈仲凌就从此萧郎是路人,他成了别人的丈夫;退回去,她和他还能有未来吗?

沈仲凌应该是爱她的吧,既然爱,会看重这些吗?如果他看中这些,那么就索性放手绝了自己的念想。

母亲总说天下男儿多薄幸,他们要么爱着你的家世,要么爱着你的容颜,要么爱着你的身体。等这些都没了,他还爱你什么呢?

可婉初就不信那些,难道就不能仅仅因为爱一个人吗?不该是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吗?

她宁可自己选一条望不见光明的夜路,也不肯把自己的幸福交到别人的手里任人摆布!

代齐斜靠在床上,床头是一盏拼色玻璃台灯。电灯泡是橘黄色的。灯光穿过那些拼色的玻璃,中和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五彩缤纷来。

傅婉初就是从这暗淡的光里走进他房间的。

窗户没关,风吹起两层窗帘,外面一层是酒红色的天鹅绒,裏面一层是米白色的十字纹纱。一明一暗、一摇一摆,好像招魂的手。

婉初只觉得心都被抽空了,一步一步走到他床边,如同走到地狱的门口。

代齐半靠在床上胡乱地翻着报纸,看她失魂落魄地走过来,挑了挑眉,讥诮地丢了一句:“既然是交易,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还要怎样的心甘情愿呢?

她还穿着下午去看戏时的那套洋装,背后是一排小小的扣子。她转过身去,反手轻轻地一粒一粒地解开。

包裹住纤丽后背的衣衫,在她手下一寸一寸地分开,一直到腰下。然后轻轻一拉肩头,长裙委地。

代齐却是静静地靠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藕荷色真丝的吊带底裙。风吹过来,擦着她的皮肤一阵一阵地凉。

“你会发兵的,对吧?不管怎样,我总相信你的。”婉初都觉得自己好笑,对着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相信?相信他,仅仅因为他从桂立文手下救过自己两回吗?桂立文是个无赖,那么他呢?该是个能信任的商人吧?

可是,她不信他,又去信谁?她相信的不是他的人,而是这场交易。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她想不到自己人生最大的一场交易,用的是自己的身体。

潮水淹没了双瞳,模糊了双眼,但她不能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代齐悄然在身后,贴着她。他比她还有一些茫然,只是她背对着他,她看不见。

他的手抬起来,在空中迟疑了很久,才缓缓落在她瘦削的肩上。手下的身体一僵,然后是细细的颤抖。

他穿着一件珊瑚绒的浴袍,贴在她身后,居然让她觉得有一点点的温暖。另一只手拔了她头上的发夹,海藻一样的头发一时如瀑布倾泻下来,瀑洒在他裸|露的胸口上。迎面而来的还有头发里的清香,他从没闻过的清香。

白天看她穿着高跟鞋尚不觉得,如今光着脚站在身前那样娇娇弱弱。他一低头,下颌正好落在她发顶。

其实他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对她。就像没料到她会留下一样。

沈仲凌原来在她心裏那样重。他原不过就是想逗逗她,看她走投无路、看她惊慌失措,看她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归。看着她煎熬在永失我爱的悲伤里不能自拔……

他什么都预见了,就是没料到她会留下。

那美好的婀娜背影,不盈一握的纤腰,仿佛也是曾经渴望过的。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国,本是万水千山的距离,可如今就不过是浅浅一水间。

他受了蛊惑一样,把头埋在她头发里,静静吸取她的香气。这香气好像有些记忆里的味道,他记得她从小就是这么香的。她的清香仿佛是从皮肤下渗透出来的一样。现在触手可得,都是属于他的了。

姐姐也是这样香的,可是跟她却又不一样。

他记得婉初是比自己大一岁吧,那时候她总学着大人的模样去捏他的脸,他却不爱让人碰他。她就从屋子里头捧出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很狗腿地笑着跟他说:“你让我捏捏脸,这些都给你。”她笑得灿烂得如同那仲夏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记得那样清楚,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回忆里都没有他的踪影,这感觉真让他愤怒。

他唯一可亲近的人就是姐姐。小时候姐姐也那样亲密地拉过他的手,拥他在怀里。姐姐的胸前是柔软而温暖的一处,可那样遥远。到后来,那温暖越发的冷,她把自己关起来,再也不肯见他。

他想起那温暖,双手便慢慢往上移。手下是柔滑的布料,柔腻到心裏起了阵阵酥麻。刚碰到那柔软的所在,婉初突然抓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就停在那里不能前进。

她的手冰凉,裸|露双肩的身体在这仲春的夜里禁不住瑟瑟发抖。

偶有一刻,他想让她走。然而当那怜悯还未发芽的时候,婉初突然转身抱住了他。她的脸就埋在了他的胸前。

浴袍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他是裸|露着上身的。她回身一抱,丝凉就贴在了他滚烫的胸前。他的心为之一颤。

然后横抱起她,放到床上。

他顺着她的唇吻下去,颀长的天鹅一样的脖子,下面是一对漂亮的锁骨。他的唇遇到了她的底裙的阻挡,却不知道怎么脱下去,狠狠一撕,“哗”的一声那底裙就裂成两半。

那声音好像是把心撕碎的声音一样,婉初心裏一疼,其他的疼都麻木了。身底是冰凉的锦绣绸被,身上是裸|露于夜里的没有遮拦的凉气。

她恍然回到少女时候,有一回生病,请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好。最后还是一个德国的传教士说服了父亲,这才送到了西人的医院。那时候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室里,也是这样的感觉。冷,从心底开始发冷。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无助。

明明麻|醉|药起了效果,人是昏沉沉的,但意志却无比清醒。知道医生在做什么,她不害怕,知道过了这一段难熬的时间,一切就会好的。

他双手所过之处,引来她身体一阵战栗。莹白的皮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茸茸地砥砺着他的手。

手下是从没有过的柔软,仿佛是一片可触摸的水。那水中央立着粉红色的荷尖,强抑的哭声变成更厉害的颤抖。是荷塘水面一圈一圈荡漾出去的水波,那水在手下揉捏变化,瞬间开出尘世里最妖娆的花。

他觉得自己无比的燥热,他只觉得应该有一处地方让他释放他的烦躁。他轻轻亲吻她的唇、她的眼。沉默的顺从是无声的抵抗,他自欺欺人地享受这样的顺从。

手指起伏,起落在山峰低谷中,是他从未曾了解过的秘境。她紧咬的双唇,偶尔泄露出近乎绝望的抽泣。他拥着她,忽然就想起他小时候也是哭得这样厉害,疼得这样厉害。

心裏一痛,便不再怜悯她。

身体和心同一时间被撕裂,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床单在手下扭曲成两朵牡丹,绽放着诡谲的妖艳。

他只觉得心裏那空虚终于被填满了,只觉得那些膨胀、那些不知根源的冲动终于寻到了本来的所在。原始的、天生的、本性的所在。让他心裏有什么东西蓬勃起来。

漫长的甬道,是生命的招引,呼唤着原罪的勃发。是无须教授就自然而熟的本能。

他微微往回一动,婉初只觉得火辣辣地疼,狠狠咬在他肩头。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她便本能地攀上他,但口里却又用了几分力气。直到嘴裏甜甜腥腥,她才放开,他的肩膀已然渗出血来。

代齐侧头看看那伤,又看了看眼睛都哭肿的婉初。想起小时他咬在她手上的那一口,是不是也这样怒、这样狠?

婉初只是哭,一个字不哼。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这不过是个噩梦,梦醒了就好,梦醒了就好。她想。

他不知道自己往复了多少回,猛然有什么冲向大脑,让他想寻到更深的地方去,于是狠狠把她压向自己。然后那些盈盈满满突地就喷洒了出来。身体是巨大的欢愉,从没有过的欢愉和满足。

这才是做男人吗?

他翻身把她抱在自己身上,让她趴在胸前。

良久。大概是哭累了,她也不再动了,乖乖地附在他身上,安静得好像随时都要消失一样。

“为什么?”好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躯体问他。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女人的直觉就是这样敏感得可怕。她不相信她叫他一见锺情、再见定终身。他生涩的温存后面,隐隐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冲动。他根本不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纵然她从未接触过男人,但她就是知道。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为什么?他本来以为他这多年来的耻辱都释放了,他大仇得报了,他拿走她最珍贵的东西,他本该兴奋,本该欢乐,他应该跟她说为什么。可突然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他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忽然摸到了什么,拨开她的头发,抬身看到手下是一道长长的伤疤。粗硬的壳还在上面,看来是新伤。

这样的伤口他再熟悉不过,他背上纵横了无数的粉红痕迹。可谁会把鞭子抽在她的身上呢?

“谁打了你?”

婉初闭着眼睛,幽幽地说:“跟你没关系。”

是啊,本就是浮世过客,谁又跟谁有关系?你何必问得那样多?

可她那样的态度却让他瞬间愠意满胸。原来已经这样了,也都不算什么。他猛然把她翻过来压在身下,用舌勾勒她背后的伤,然后猛地一个挺身又刺穿她的身体。

婉初侧着头,看着那风中摇曳的窗帘,摇摆得那样生硬。为什么不下雨呢,这样伤心的一天,不应该下一场雨才合时宜吗?

不过是又一个噩梦而已。她流着泪的脸上凄然露出一个笑。总是你任性愿意去赌,就别心疼赌注那样大。

她只觉得这身体早已不是自己的。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麻木而酸疼。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被他迷迷糊糊地弄醒。空气里弥漫着难解的俗世尘香情,床上凌乱不堪。

最后她沉沉地睡过去,几缕细发被汗湿了,黏腻在脸上。代齐轻轻把它挑起,别在她的耳后。她的脸上还有没干的眼泪,浮起道道淡白色的痕迹。

她身下有斑驳红痕,他突然就想起听过的一句诗来:“玉杵捣红红已碎,泪望情郎终不悔。”那么,傅婉初,你会后悔吗?

这一夜于她,是一生般的漫长。是摧毁,是置之死地而难参生死。

这一夜于他,是刹那般的短暂。是新生,是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迷路。

早上醒来的时候,代齐只觉得怀里的人滚烫滚烫的。他低头蹭了蹭她额头,烫得吓人。他快速坐起来穿上衣服,脚下也有点虚。

昨天他打发走的佣人们早早的都回来了。姚妈在外头布置好了早餐,看他从卧室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齐少”。

代齐定了定心神,吩咐道:“给方医生打个电话,请他赶紧来家里一趟。”

姚妈知道家里多了一个小姐,她心裏明白,可谁都不敢乱嚼舌根。听了他的吩咐,忙去打电话。

方轩林犹在睡梦中,接了姚妈的电话先是一惊:“是三太太又病了?”他前天刚给她检查过。

姚妈看代齐又回了房间,这才低声说:“不是。好像是齐少带回来的一个小姐……”

方轩林却是一愣,随即说:“好,我这就过去。”

方轩林赶到的时候代齐正在吃饭,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见他来了,起身跟他打个招呼。

姚妈引着方轩林到代齐的卧室里,窗帘还垂着。虽然天早就亮了,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床边亮着台灯。

两人进了屋,看那凌乱不堪的模样,心照不宣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姚妈虽已快五十的妇人,也是面上一热:“我给方医生倒水去。”匆匆退了出去。

代齐却是靠在门边,双臂环抱冷冷瞧着。

方轩林拉开窗帘,屋子登时亮了。那光亮刺得婉初眼睛一疼,迷迷糊糊哼了一声。

手在她额头上触了下,又把体温计放在她口中。片刻后取出来一看:“烧得这样厉害。”

戴上听诊器,正准备撩起被子听听她的肺部。代齐突然咳嗽了一声,方轩林回头看看代齐。他依旧冰霜似的脸,却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她还没穿衣服。”

方轩林这才注意到婉初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膀。他也才三十出头,见到这样的状况也是有些尴尬。偏过头去,轻轻掀起被子听她的呼吸。肺部倒还正常。

收好听诊器,又看了看她。婉初的颈上、肩上红痕累累,身体虚弱得如同风里的一条柳絮。

他和他们姐弟俩相识十多年,早就超越朋友的关系,可也忍不住责怪了一句:“你昨天……怎么胡闹得……这么厉害。”

“你看看她背后的伤,好像痂子又裂了。”代齐随意地抛了一句。

方轩林小心翼翼地把她翻过去。凝脂一样的后背,一道鞭子的旧伤又裂出了血。这伤痕让他心裏一缩。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代齐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方轩林还只是医学院的学生,在导师朋友的诊所里帮忙值夜班。

半夜里听见药房里有动静,他就过去查看。药房黑着,打开灯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提防又惊恐地盯着他看,手里拿着众多小药瓶。

方轩林怕吓着他,温和地问他:“你要找什么?”

许是他声音温暖、面容和善,少年眼睛中的防备便散了一些。他小声说:“我、我想要止疼药。”

方轩林走到他身边,半蹲着与他平视:“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好不好?我是医生。”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雪白的大褂。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下唇紧紧咬着。

方轩林又问他:“哥哥先给你量量体温好不好?如果没有生病的话,药就不能乱吃的。”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

方轩林量了量他的体温,有些低烧,又微笑着说:“你有些发烧,要吃退烧药,不是止疼药。”

少年扭捏了半晌,才小声地说:“可是我很疼。”然后转过身去脱下上衣。

方轩林现在回想起来,都仍然觉得心裏会发抖。那样细腻的身体,斑驳的鞭子抽出的血印一直到身体的下面。开始他以为只是鞭打,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止,那是被摧残后的身体。

他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样的禽兽能对这样一个少年下这样的狠手?他要去找医生给他缝伤口,可少年拼命地摇头,他说:“我不想让人看到。”他小小身体里的自尊,承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方轩林那时候是没有行医资格的,拿不到麻药,很是为难。可少年就那样吃了两片止疼药,咬着一块纱布让他处理伤口。

方轩林给他敷药缝线的时候,不管怎么疼,代齐都咬着牙不叫一下。

那次是方轩林第一次在病人身上缝针。他到现在都记得手术线刺破皮肤,又从皮肤里头拉出来的那种细微的让人心裏泛着疼的声音。等到最后弄好了,他发现代齐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都咬破了。

方轩林托了托眼镜,给婉初清理伤口:“这个倒还好,没大碍。”

“你,可有退伤疤的药?”代齐满不在意地问。那样的女孩子,应该是顶爱美的吧。

“我这就去开药,你让姚妈去买。如果还烧得厉害,回头还是要送医院吊水的。”方轩林交代。

代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方轩林收拾好诊箱,从代齐身边擦过的时候,顿了顿说:“她总是个女孩子……你……该疼惜些……她受不了那些的。”

代齐却是沉默了,远远望着迷睡着的婉初。她的眉头紧蹙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待送走了方轩林,代齐才挪到床边,看着她蹙在一起的眉头,突然想去抚平它。可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就停在半空中。

“受不了这些吗?我都受了,你凭什么受不住呢?”

可惜,她的记忆里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气馁。

“如果我说‘齐佳劭岩’,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代齐冷冷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看着,仿佛要在上面寻出些什么似的。

可婉初还在昏迷着,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努力地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唇上干涸,身体里更是干得厉害。想要一点水,她伸手去摸,“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小姐,你终于醒了,是要喝水吗?”婉初点点头,眼前是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不是熟悉的凤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带着西南的口音。婉初四下里看了看,才缓慢地想起那些事情。想来这房子里的人大约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就烧着的脸更是热得厉害。

姚妈见她那样娇凄的容色,也是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地揽着她的肩喂了口水:“小姐,您总算醒了!这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三天!”婉初猛然清醒,接着是巨大的慌乱,“代齐呢?”

姚妈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主人的大名,便和声道:“少爷出去了,临走前让我转告小姐,让您养好身体,他已经备好了车,回头送您去通州。”

婉初摇着头,挣扎着要起来:“不,我现在,就去,请您去叫车,我现在就去!”

姚妈却很是为难:“小姐您至少吃点东西吧,您这身子太虚弱了。回头倒在路上了,可怎么得了哟!”

婉初知道她得了代齐的交代,也没有为难旁人的意思。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勉强吃了几口粥,强打着精神,穿戴整齐。门外已经有车子在等她。

这一路,只看见风景排山倒海地往两边退去,偶然停下,那风景就停在那一处。可人生却不似这路,只能向前没法回头。

本来那颗勇敢的心,突然就害怕了。迎接的她又是什么呢?巨大的空虚和不安顿时填满了整颗心。

车行了大半日,到了通州城附近。空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浓得散不开。偶有三两群伤兵经过,还有来来往往的军车。这是,打起来了?

“怎么这样了?”婉初自言自语。

“小姐您不知道吗?齐少的守兵跟马占荣打起来了,谁知道京州军也加进来打了一场。”司机说。

婉初心裏一惊,怎么会打起来呢?那沈仲凌呢?她的那些空虚和不安又被无限的担忧取代,高高悬着。

到了城门下,婉初下了车。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斑驳血迹。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有些穿京州军装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运尸体、伤兵。

婉初从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忍不住胃里一阵恶心。但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呆呆地站着,茫然地四下里遥望。沈仲凌,你在哪里呢?

郭书年正陪着沈仲凌在检查伤兵、军事。这一场仗打得太意外了!两人这几天都没睡好,脸上、身上都是泥灰。

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孤孤单单地站在黄尘日暮里,茫然无措遗世独立。他拍了拍沈仲凌,用不太确定的声音说:“凌少,那个,那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