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逸泽醒来的时候婉初早就起了,在园子里走动散步。张嫂胳膊上挂着篮子,正打算去集市买菜。看婉初那穿戴,似乎也是要跟着出门的。
荣逸泽叫住两人。婉初还恼他昨天没得自己许可,就在自己屋子里睡下,便转身背对着他。他只当不知道,问张嫂干什么去。
张嫂说:“要跟太太一起去买菜。”
荣逸泽听了笑道:“这个有意思。我跟太太去买菜,你去做早饭吧。”
婉初其实只是怕早上见他尴尬,才要出去走走。如今见他要去,便说:“那我也不去了。”荣逸泽从张嫂那里接了篮子,拉了拉婉初的胳膊:“去吧去吧。”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总要给做先生的一点面子吧。”
婉初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走出门。荣逸泽这才笑着跟上。
两个人都是被人伺候惯的,并不知道到底要添什么菜,也想不明白一天要用到多少菜,只是见着新鲜、新奇的就往篮子里丢。
荣逸泽身上都是大票,小商小贩找不开。他索性就不要找零钱,一派纨绔子弟作风。
几次三番,婉初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掏出来的钱又推回去:“你的钱就比人家来得容易些吗?”说着从手包里拿着零钱付了。
逛着逛着,婉初的兴味更浓些,偶尔跟商贩杀杀价格。仿佛在讨价还价里,能寻一点持家的乐趣。她只是觉得好玩,他就兴致高昂地瞧着。
荣逸泽发现她多是见人杀价,遇上年纪大的菜农、小贩并不讨价还价,有时候零钱也不要找。
到了肉铺,却俏生生地跟卖肉的杀价。卖肉的也是少见这样的太太亲自出来买肉,柔声细气、眉目含笑的,她随口一提,店家也不跟她加价,爽气地就卖了。
婉初倒是觉得意兴阑珊了,出了肉铺便噘着嘴抱怨:“不好玩。”她说:“小时候听阿玛说过好多做生意的事情,听他说起杀价订货、合同谈判,有时候觉得真是惊心动魄的。可现实却是没说几个回合,人家自己就降价了。”
荣逸泽笑她:“你阿玛那是做大生意的,这些都是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利益。”
婉初不服气道:“所以我才找肉铺呀,瞧着他们那身板,就比菜农们家底厚些。”
荣逸泽跟在她身边,觉得好像这就是过日子了,也突然有一种想要有个家的感觉。似乎想象里的太太就是这个样子,娇滴滴,又有些主意,会心疼自己,也会嗔怪自己花钱大手大脚。
他父母就是这样恩爱夫妻的典范。荣家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个妻,纵然生意场上难免应酬,可十几年也没委屈过母亲什么。他父母当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偶尔口角也是闺中之乐。
所以他从前觉得,就算是被安排的婚姻,也有美满的可能。结婚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为的东西。至于对方是什么样子,他一直是模糊不上心的。可渐渐的,他觉得他的心如拨云见日一般,仿佛透过迷雾终于看清了,他想要那么样的一个人,和她厮守过活,和她生儿育女。
也真正到遇到了那个人,才明白,原来的“顺其自然”不过就是将就。可遇上了那个人,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去将就。
两个人逛到了快中午才提着堆得满满的菜篮子回家。刚推开大门,就看见方岚在院子里跟珍儿一起跳房子。
方岚看见他们,丢了珍儿笑着迎上来:“你们这是去哪里买菜了,这么久才回来?有人把剪头发的工具送来了,婉初,我给你剪头发吧。”
荣逸泽交了篮子给张嫂,笑道:“‘有人’怕是累得不轻,这是连夜里送来的吧?‘有人’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这样使唤人家?”
方岚冲他咧咧嘴,并不往下接话,笑着拉着婉初的手,让她坐下。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黑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套齐全的剪发工具。
张嫂又拿了块白布给婉初围上,边围边道:“太太这是想好了吗?可惜了一头好头发了!”
荣逸泽拉了张椅子,反坐下远远地看她们。
方岚举着剪刀,在空中空剪了两下:“婉初,我可要下剪子了。你要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呀。”
婉初笑道:“你就剪吧。”
这时候女性剪发是顶时髦的事情。可她剪头发不是为了做什么新女性,而是想做新的自己。
自打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她的前半生过得那样懵懵懂懂,好像都是不停地在别人的债和自己的债里挣扎。那些纷乱的复杂的过往,把她牢牢地拖在水下,连上岸呼吸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当她从沈仲凌的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这个孩子给予她的意义不是新生,而是旧事。当她生下他,把他送离自己,那就是真真正正脱胎换骨了。
这长长的头发,她并不嫌弃。她胸中满溢着破茧而出的想要新生的冲动,却无处表现,头发总是第一个遭殃的。剪发,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能回头的提示。
入秋的天,分外的透,连阳光都觉得刺目些。荣逸泽眉头微微蹙着,一手托腮望着她。女人为情所伤的时候,要么要死要活,要么就闹着铰了头发去当姑子。在他看来,她剪头发的行为多少是有这么点意思。所以他并不规劝,由着她去。虽然他心裏头也是喜爱她一头的长发。
方岚在几个同学那里修炼出的好手艺,到婉初这裏算是“登峰造极”了。掀了白布,粉扑子扫了扫脖子,方岚把她拉起来,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回。“瞧,真是好看透了!你早就该剪短发了。”
珍儿在一边也跟着笑着说好看。
方岚扭头看了看荣逸泽:“三哥,你什么意见?”
荣逸泽这才觉得,女人之间的奉承到了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步。短发的婉初多了一份清爽的娇俏,却少了一种我见犹怜的婉约。那种崭新的模样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面前,生出了许多的陌生来。那陌生又带出些好奇,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过去。
婉初看他不说话了,心裏也有些打鼓,要了镜子看了看。算不上惊艳,也似乎没到丑得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呀。虽然他不是她的什么人,可女人天生爱美丽,若得不到男子的恭维,也有几分忐忑寂寞。于是咬着嘴唇直直地望着他。
目光就是这样碰到一处的。原只是无心、无意思的一望,可一直望到了那黑色的眸子里,心裏突然就被什么巨大有力的东西猛地砸了一下,然后是无声无息地停止了片刻的跳动。那停止的片刻又积攒了莫大的能量,又有直觉的那一刻,汹涌到五脏六腑里的每一根血管,仿佛要把那心都冲裂了。
这感觉于他们都是有些陌生的。他只觉得那感觉来得太过凶猛,让他的那些洒脱、那些随意都倏地手足无措。目光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黑洞吸住了,胶着在某处收都收不回来。
婉初被他目光烤得脸烧了起来,扭开脸又装模作样地看镜子。镜子里一张粉面,三分惊慌、七分羞涩。
突然断掉的目光才让荣逸泽缓过神来。
方岚笑着说:“看吧,三哥都看傻了。”婉初装作没看到,又拍了拍肩上、身上的碎头发,借口去洗澡换衣衫,便进了屋子。
荣逸泽觉得“好看”那两个字怎么就那么难出口,仿佛都涌在了嘴边,一张口就泄露了满怀的心事。他觉得他很难用一两个词去描述她在他眼中的模样了,最后只化作淡淡的笑。
方岚却以为他是在挑剔自己的作品,便来了不服气。想起昨天在庙里头听他说起学了一两句法文,她想这个三哥向来是不好学的,这会子估计全忘了,有心让他丢丢丑,便问他:“婉初到底教了你什么,你这样藏着掖着的?”
荣逸泽稍稍沉吟,淡笑着道:“Je t''aime。”
方岚撇撇嘴:“怕是你缠着婉初教你去糊弄你的那些女朋友的吧,‘我爱你’?亏你好意思。你们这些男人呀,就喜欢花言巧语的!”
荣逸泽心裏笑道,你不知道她教我的是“脸皮厚”。
方岚待到了下午,叶迪过来接她回了京州。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了一小碟子早上买来的蜜枣,荣逸泽吃得颇有滋味,可婉初瞟都不瞟一眼。他便夹了一颗给她:“女孩子不都爱吃这个吗?你怎么不吃?”
婉初停了停筷子,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我小时候有阵子总生病,大夫开的那些药都是苦得张不开嘴的。每次捏着鼻子喝完了,母亲就给我一颗蜜枣,那时候觉得蜜枣真好吃。可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真爱吃,多怕是因为前头那苦,才贪恋后头的甜,而不是仅仅因为爱吃。”想到两人的境况,便又缓缓添了一句,“三公子,你明白吗?”
“我这蜜枣,不管你吃不吃、爱不爱吃,我都给你放着;只要有一天你想吃了,它都在那里。我保证你吃到的都是甜的,没有苦。”他的眼中是从没有过的诚恳,他是恨不得把心都捧出来给她看。
婉初的心从底下往外涌着潮气,心裏早就软了。既然那么苦了,为什么不吃一口呢,为什么不呢?
还是不能啊。还是害怕上瘾了,当蜜枣不在那里了,口里的苦就苦得没指望了。所以她宁愿清醒地一直苦下去。
爱情本是没有指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就不会逼得自己入了绝望。她都经历过一回了,她以为自己是参透了、看清了、心硬如铁了。于是垂了双目,依旧不吃那枣。
荣逸泽心裏头闪过一丝人仰马翻的失落,可转念又安慰起自己,再等等、再等等。女孩子总是不能逼得急了,他是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
晚饭后荣逸泽去育婴院转了一圈,晚上回来的时候婉初已经靠在床上看书了。他敲了门进去,随意聊了聊。伸了个懒腰,往她的软榻上一躺,他笑道:“你这个贵妃椅子,怎么就比别处的舒服呢?”
婉初哼笑了一声:“我小时候原先是有条狮子狗的,那狗不爱睡床,就爱霸着我的贵妃椅子……”
荣逸泽再坐不住了,拎着外套就出去了。可天亮的时候,婉初发现那人还是睡在贵妃椅子上。夜里天凉,他蜷缩在一处,头发也难得瞧见乱糟糟地蓬成一团,看起来还真是像原来的那条狗。
婉初终是心软,又给他盖了条毯子。
第二日婉初一个人闷头吃早饭,荣逸泽又神清气爽地从卧室里出来。张嫂笑着说:“先生起了,我这就备饭。”
他笑呵呵地在婉初对面坐下,婉初只当没瞧见他,细细地喝着一碗粥。他便叫:“张嫂,也给我盛碗粥。”
婉初喝了一半,把勺子放下,低声正色道:“你非要赖在我房里,睡便睡好了。麻烦三公子你自己盖上被子,总让人起夜给你盖被子,这算个什么事情!”
荣逸泽却只是笑,那笑好像从心裏头笑出来一样:“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晚上突然要生,张嫂房子在后头,我怕你叫她她听不见。”难得地把他那些纨绔子弟的蛮不讲理耍了个十成十。
婉初也不搭理他,回房间接着去跟她手里头的毛线打架去。
荣逸泽只觉得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舒心。
饭后荣逸泽照常要拉着她出门散步。这小房子是闹市里头的静街,取了一个闹中有静的意思,又特意选了离医院近些的地方。出了胡同,没走多远就是拂城最繁华的大街。
处得久了,才发现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爱静的一个人。她安得下心,受得了静,也并不排斥热闹。
婉初喜欢逛店铺,无论什么类型的店铺,都要去浏览一遍。看看陈设,碰上可心的东西就捎带回去。回来的路上便同他品评店铺的特点,从装修的风格、货品的摆放到伙计的招待,往往都很是上心。遇上生意好的铺子,她便总结生意好的原因;碰上生意惨淡的商铺,也试着分析缘由。
荣逸泽本就是商场上的熟手,她说对的地方,便称赞;说得不在点的地方,也不反驳,循循善诱地引她再思考,两人倒是多了不少话题。婉初心裏更是藏了疑惑,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有那样差的风评?
渐渐地,屋子便显得有些局促了。这房子本就不大,如今不知不觉到处堆了东西,却没有人归整。张嫂拿不了主意,问婉初怎么摆放那些物件。
婉初买东西的时候多是一时兴起,也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买回来的用处。听张嫂这一问也才惊觉,原来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她看着这满屋子,忽然来了整顿的兴致,说着卷起袖子就做起来。荣逸泽看着胆战心惊,不敢让她乱动。于是一家人在她的指挥下把屋子彻底地翻动了一遍。
客厅仍旧保持着欧式的风格,她轻车熟路地指使着张嫂夫妇摆放,像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一样。他就猜到这裏头多少有些她从前在法国的家的模样,又添了在国内这几年的融合。中规中矩,是不张扬的文明、是内敛的富贵,跟在时髦的中间,既不逾越也不落后。是持家太太喜欢的风格和做派。
摆里间的时候,婉初却把他堵到院子里头,不让他看,脸上藏着顽皮和预谋的样子。
忙活了半天,她笑着蒙上他的眼,他于是俯下身子,就着她的身高慢慢挪进去。当眼睛上的柔软移开,他睁开眼睛,心裏就是一跳。
窗帘从咖啡色换成了暗红地刺绣的金色大团花,风一吹便有一种繁花盛开的错觉。床单被套都换成了清一色水红地的锦缎,四周滚着金线的辫子边,面上绣着天香国色的牡丹,也是金线描边、银线勾脉的。一对同色枕头绣着繁花锦雉、榴开百子。
欧式的宽床上头吊着桃红色的纱帐,从顶垂下,四角松散地用同色的纱捆住。纱帐的底部也是繁复的层层荷叶边,还缀着玻璃磨成的珠子。又摆着两尊湘绣,也是富贵花开的意思。其他素净、极简的小摆设,便是增添、反衬些屋子里头的艳。
婉初噙着笑,大约是累了,在床边坐下。身底下的红衬着她翠黄色的长袍,真有一种恍恍然的奢靡。她脸上是舒服轻松的惬意。
五斗柜上是一尊三足的贴金箔紫金釉瓷香炉,里头熏着不知道什么香,将这一室的锦绣、刺目的繁华,连着心底的一片绮艳悱恻都勾了出来。是用绮丽来抚慰心的惨白,是用刺目的热闹来平抑要溢出的冷然寂寞吗?
这仿佛是每个女孩子心中都藏着的锦绣,大多数都藏到了结婚的日子才会轰然推出来,给少女生涯一个灿烂的句号。而她怕是对于那一日都不在意了,所以自己肆意地盛开,提前绽放。他想到这裏,没来由地心裏替她疼了一下。
他以为她是幽湖里头的青莲,才知道莲花的外表下是一团馥艳的牡丹。难怪她是淡的,淡到了极致是掩不住的艳。那艳不是给人看的,是给自己看的。为自己美,为自己怜,为自己璀璨。
看他有些发愣的表情,才想起来这房子原是他的,婉初抱歉地笑了笑:“是不是脂粉气太重了?”
荣逸泽摇摇头:“不是……很好。”这屋子一时间就热了起来,他松了松领结,干咳了一声,“点两根高烛,倒像个新房的样子了。”
婉初被他这一说,脸上也浮了绯色,却还是不退让:“新房那都要大红色的,你看,这裏头哪有大红色?”
荣逸泽觉得不快点出去,自己是要失态的,于是忙点头称是,借口出去喝茶,像落荒而逃一样。
这样的绮丽的住所,夜晚注定是难得平静的。婉初却睡得意外的香甜。有时候,他会起床走过去看看她。月光透过纱镀了一层温婉到她脸上,于是她脸上的表情更加的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