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句话李贤已经多次体会到了。然而,有些事情看似无巧不成书,其实却在事先经过了精心安排计划。就好比这一天他和郝处俊联袂踏进紫宸殿,看见的就是许久不曾理事的李治高踞宝座,而下头一溜天竺番僧的情景。
他不露痕迹地朝侍立在老爹旁边的王福顺投去了一睹,却见这位蓬莱宫中第一得用的内侍垂头缩腰低眉顺眼,只是趁人不备悄悄和他对了对眼神。不消说,这安排皇帝日程的事,托付王福顺必定没错。
不得不说,那个名叫卢迦逸多的老僧并不是话很多的人,寥寥几句用天竺语说的话之外,往往还夹杂着几个旁人根本听不懂的汉语名词,话最多的反而是那个迦摩罗。从如何合汞,如何天人合一,如何追求长生,大堆大堆晦涩名词的中间还不忘引经据典。而旁边的李贤不但从其中隐约分辨出一些密宗特有的名词,而且还找到了一些道家炼丹的术语。
东方道教加上西方佛教,敢情这年头的长生不死药也先进到东西合璧了!
他闲着没事还能够姑且听之,而对于郝处俊来说,那侃侃而谈的一群天竺和尚根本就是邪魔外道,全都是一群招摇撞骗的骗子。看到皇帝兴致勃勃,他愈发心中气怒,面露怒火不说,胡子更是一抖一抖的,胸前亦是连连起伏。
看到郝处俊气得如是光景,李贤悄悄摸了摸下巴,想到那天老爹一高兴封了卢迦逸多怀化大将军之后,他立马做出的劝谏。以往他说话十句李治能听八句,可那一次却碰了满鼻子的灰。
那天,他那位看过不少道书的老爹引经据典,从神仙存在的合理性,到汉朝那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再到被李唐奉为始祖的太上老君,总而言之,李治是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李贤固然是瞠目结舌,便寄希望于自己那位老妈,谁知心眼颇多的武后看到他无功而返,索性干脆不劝了。
既然这种事情妻儿劝说无效,那还是请大臣来吧!
长生不死药固然是让李治听得心花怒放,但是,郝处俊那张越来越黑的脸他还是看见了。终于,在迦摩罗说得最兴头上的时候,他打断了对方的话,用极其娴熟的官方辞令请对方明日再来,又命内侍将众人送出,这才笑吟吟地对郝处俊勉励了一番。
无非是什么劳苦功高,明察秋毫,当机立断之类没新意的褒奖,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全都是高帽子,一顶一顶连续不断地砸上来,如果是普通臣子定然会乐得晕头转向,反过来恭维皇帝忘了正事。
然而,郝处俊是什么人?那张黑脸虽说有稍稍减轻的迹象,可态度照样是不卑不亢,躬身谦辞一番就忽然开炮了。
“寿长与短,乃是天命,臣虽博览群书,只知鲜少有万乘之君轻服蕃夷之药。昔日贞观末年,先帝服那罗迩娑婆寐药,结果非但无效,反而有害。大渐之际,名医束手,不知所为,也有臣子以妄用药物为故,准备归罪娑婆寐,或加显戮。几位宰臣商议之后,最终还是恐戎狄取笑我大唐,最终不了了之。此乃前车之鉴,愿陛下深察。”
这一番话语气渐渐加重,到了最后,郝处俊干脆长跪于地叩首连连,那痛心疾首的模样显露无遗。而宝座上的李治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位宰相才刚从辽东回来,连个歇息也没有就开始施行宰相权责,一时愣在了那里。
要说恼火吧,人家说的是事实;可要说笑纳吧,自己刚刚来了兴致,这一位就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也忒不给面子了。
于是,站在下头的李贤就只看见李大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一会儿咬牙切齿地怒瞪,一会儿在那里摇头叹气,却愣是没让郝处俊起来。看看郝处俊仿佛是打定主意和李治耗下去,再想想这老头已经一把年纪,这跪在地上的滋味也不是好受的,而且事情还是他挑起的。最后,他只得干咳一声,上前一步朝老爹躬身作了一揖。
“父皇,郝相公刚刚激动了些,可也是好意。这昔日秦始皇统八荒六合的时候,还不是被那术士徐福所骗?不过,始皇帝以暴虐治天下,父皇却以仁德服夷狄,这高下立判不言自明。俗话说仁君自有天庇佑,父皇仁德天下皆知,何必求于丹石?”
如果说郝处俊的劝谏过于硬梆梆,那李贤这话自然就和软多了,毕竟,他在里头愣是加上了不少恭维颂圣的功夫。而李治正愁没台阶可下,既然儿子聪明站出来打了圆场,他终于就显露出了从谏如流的一面,当着郝处俊的面表示不再让天竺僧人炼制长生不死药。结果,激动的郝老头自是大喜过望,称颂吾皇圣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