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也是。”马文才将玉匣放在案台上,“横竖我也已经派人去侍候义母了,姐姐也不用急着回去,不若在京师多住几天,调养调养身体,顺便也和各位王公夫人们熟络熟络。”
“说起来,刚刚就有好几位大人向我发出邀约,说是自家夫人想和姐姐多亲近亲近,我以要和姐姐商量为由,准备延后再答覆他们。”马文才还没舍得走的样子,“如果姐姐不急着回去,那我就可以答应下那些邀约,毕竟现在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如果姐姐在夫人圈子里太少露面,也是招人闲话的。不过姐姐多才多艺,一旦和各位夫人有了交情,想来很快就能在这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
是夜,祝英台抚摸着自己的手,叹息连连。
※※※
“小华,你说,我当初看上山伯,是不是太轻率太幼稚了?”祝英台穿着一身粗布衣,坐在窗台边,望着天空叹息。
曾几何时,她的天空也是这般的广阔高远,可以任其自由翱翔。但是现在,她却被艰苦的生活牢牢禁锢住了,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那笼子不是金的也就罢了,更令人绝望的是,那还是个一碰就伤的荆棘之笼。
翁闪华依旧是默默地不说话,继续充当她无声的看客身份,反正现在自言自语也快成了祝英台的一个习惯了。
祝英台这一次去马家,足足住了一个多月才返家。大概还是因为不愿接受马文才的好意,梁山伯将侍候的仆人都赶了回去,但是他为了照顾母亲,不得不荒废了地里的活计。因为梁母卧病,唯一还能织布纺纱,做些针线活的翁闪华又被祝英台带走了,梁家真的是彻底断掉了经济来源。梁山伯又不愿意收马家的财物,就靠着搬家前的那一点家产支撑着,当祝翁两人回来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
梁山伯自然没有好脸色给迟迟不归的妻子,而他的那种冰冷的目光,也让祝英台倍感心悸。如果深爱的丈夫能给自己一个关怀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笑容,也许可以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将京师中那些声色犬马的诱惑抛到脑后。但是,梁山伯没有给予她这些,只有冷漠无声的责备。
祝英台拿出马文才所赠的珠翠,想兑换成银钱给梁母抓药,但梁山伯竟当着她的面,将这些“嗟来之物”统统扔出了门外。祝英台这次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捡回了那些东西。
夫妻俩开始陷入了冷战,他们之间再没有共同语言了。就连一心想要拆散梁祝的翁闪华都不由感到疑惑,那一对曾能为了对方而慨然赴死的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变得像现在一样形同路人呢?
梁母的病情,在这压抑而冷漠的气氛中不住恶化,最后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山伯……”躺在床上的梁母,形貌枯槁。她颤颠颠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儿子的手腕。
“娘有一些话不得不说……”
“娘,您说什么,我都听着!”梁山伯虽然个性耿直倔强,但对母亲从来都没有忤逆过。
“我就直说吧……”梁母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你和英台,不配啊!”
“英台是个好娘子,只是你,还有我们家,配不起人家啊……”
“娘,你不要说了……”梁山伯泣不成声。
“不,我要说……”梁母艰难地吐着字,“到了现在……你也该知道了吧?英台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你的性子实在太倔了……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也没有为她想过一下……”
“娘每天看到你们这个样,心一直都是揪着的……娘这病,说到底也还是心病啊……”
“娘,儿子错了,求您早点好起来吧……”梁山伯趴在母亲的床头前抽泣。
“是的,是错了……”梁母望着儿子,“所以,要趁着现在还没有一错到底,早点改回来啊!”
“英台……”梁母的目光望向祝英台。
“娘……”祝英台走近床前,与梁山伯一齐跪下。
“好孩子,你来到我们梁家,也着实受了不少苦……”梁母的目光,温温的,绵绵的。
“即没有名分,又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实在是苦了你……”
“娘……”祝英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我也是从书香门第嫁入梁家的,所以你的苦处,我全都理解……”梁母轻轻叹息着,“只可惜,山伯这头倔驴,完全配不起你啊……”
“所以,你们都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梁母望定了儿子和媳妇,“我去了之后,你们就分了吧……”
“娘!”梁山伯悲叫,“您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梁母艰难地笑着,“还好英台在马家那边还有名分,也没有被我们家耽误太久,嫁入豪门,那才是你的归属啊!至于山伯,你应该找一个真正适合你,能理解你,更能降伏你这头倔驴的女子……”
“答应我,你们就这样和和气气地分手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梁母用最后的力气,望向床前的那对人儿,“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
梁山伯和祝英台互相望了望,然后对着梁母郑重地点了点头。
※※※
墓碑之前,马文才毕恭毕敬地上香。
一番祭拜后,马文才望向一身孝服的梁山伯,还有衣着如常的祝英台。
“大哥,这就是义母的意思吗?”
梁山伯呆滞地点点头,“是的,娘说过了,英台并没有真正嫁到梁家,不算是梁家的媳妇,所以不用她披麻戴孝。既然你来了,就把英台带走吧,不能再让我误了她……”
“大哥!这可不是说笑!”马文才连连摇头,“当初你们经历了一番苦难,才有今天的结果,怎么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结果劳燕分飞了!?”
“文弟,你不懂。”梁山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曾经以为,我们可以天长地久,至死不渝,结果当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才猛地发现,当初所想的一切,其实都只能在梦想中存在。”
“文弟,好好待英台吧。”梁山伯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也许我是木衲,倔强,又不通人情世故。但你就不同,我做不到的,你完全可以做得有声有色!每一次英台去马家回来,脸上洋溢的那种喜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我错了,也是我误了你们。”梁山伯抓起马祝的手,按在一起。
“这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第一次向你们认错,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然后好好的,真正地做一对夫妻。”
“大哥!”
“山伯!”
马文才和祝英台一齐叫了起来。
“去吧。”梁山伯摆摆手,回过头,“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再陪母亲多待一会儿吧……”
“大哥,虽然你与姐姐的缘分已尽,但结拜的情意犹在。宰相大人曾多次向我感慨,三贤士不能同朝效力,现在你既放弃了和姐姐在一起,那何不重出江湖,为朝廷效力?”马文才劝说道,“届时我们三贤士一同干出番事业,也不枉我们的一番结拜之情。”
“三年,等我三年。”梁山伯不回头,给出了一个时间,“当三年守孝期满后,我自会去找你们。”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大哥悼念义母了。”马文才和祝英台,双双对着梁山伯施了一礼,然后转身下山。
翁闪华作为祝英台的随嫁丫环,自然是跟着主子,一同返回马家了。
“姐姐,现在说这种话,也许很对不起大哥和义母。”走到马车前时,马文才忽然停了下来,“但这也是义母的遗愿,所以我还是要问一句:姐姐可否愿意委身于我马文才?虽然和大哥将心比心,我不敢再说什么天长地久,至死不渝,但绝对能保证姐姐下半生平平安安,生活无忧!”
“文弟……不,相公。”祝英台脸上的笑容,掩去了之前的悲怆之色,“实实在在的生活,胜过一切承诺,我们都不应该再活在幻想中了,我们无知的年轻,只够经历得起一次教训……”
“姐姐……不,娘子!”
两人拥抱在一起。
从今往后,祝英台就是真正的马夫人了,不管是名分上还是实质上。
翁闪华独自一人默默走开,现在无须再搭理这一对男女,她已经完成任务了。
是的,完成了,虽然完成的方式竟如此荒谬。
虽然翁闪华也曾努力过,但她那时付出的一切辛劳,最后证明了只不过是白打工。当任务真正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多费一分力气,多说一句话,结果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种结果。
翁闪华想哭,又想笑,这到底是哪里拍的三流连续剧,如此的狗血,如此的庸俗?
这一切,都要拜那位出主意的王先生所赐。翁闪华当初选择“智慧”作为助缘,果然一点都没错,这样的结果,真的没有费她一分力气。
至于当初王先生给她的那纸密信,其实通篇只有三句话。
第一句是:“鸳鸯本是无情鸟,无须大棒各自飞。”
第二句是:“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
第三句就显得很文青,“初恋,或者是在幻想中永生,或者是在现实中夭折。”
三句话的含义其实都指向了同一个道理:现实与幻想的区别。细细咀嚼着这三句话,翁闪华行尸走肉一般行走在那无尽的世界中。
第一句话虽然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相。
鸳鸯本就是一种水性杨花的鸟类,就和大多数发|情期的动物一样,热情只存在于春宵一度之中,然后就各自形同陌路,见面而不顾。从生物学角度看,鸳鸯本就不是什么忠贞的象征物,只是人类的幻想,将它们的生理本能无限美化罢了。那些文人骚客在吟诗撰文的时候,何曾想过,那看似成双入对的鸳鸯,过了春天之后,就会立即忘了曾经发|情过的对象是谁。
鸳鸯,根本就无须棒打。所以,梁祝,也根本无须拆散。至于原因,就可以看后面两句话。
不管是任何时候,第二句话都是一句真正的生活箴言。
婚姻不是沙上之堡,云上之城,任何婚姻生活归根结底,都是柴米油盐的计较。祝英台也许将爱情想得太美好太伟大了,毕竟这是她的初恋,没有经过任何现实的磨砺,所以,第三句话就在她身上验证了。
祝英台是个千金大小姐,她从来没有下地里干过活,也没有上山砍过柴,就算外出求学,过得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在她的认知中,生活就是轻松写意的吟诗作赋,填词撰文,抚琴绘画,然后再加上爱情的卿卿我我,这就是想象的全部了。至于这样的生活是以什么支撑起来的,那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所以,当来到了梁家,祝英台忽然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到了实地上的时候,她就要为无情的现实付出代价。要一个从来不管钱财账务的千金大小姐,突然对一家三餐的来源负起责任,这自然让祝英台一时懵了。偏偏梁山伯又是一个不懂体贴的榆木疙瘩,只会将祝英台的种种不习惯,视作是大小姐的惰根性。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还可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呢?
也许,“门当户对”这种婚姻思想,在新时代要招不少人唾弃,但某些时候还真的是至理名言。没有共同生活背景的两个人,突然凑到了一块,那就只能冲突连连,最后不得不分开了。
如果祝英台能更成熟些,或者再多经历过几次恋爱,那就不会那么简单将对幻想的要求强在现实中。只要认清了现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也不是不可能挨过磨合期的。但她对梁山伯的感情,偏偏是不折不扣的初恋。
任何少女在第一次发现自己心头鹿窜的时候,都是盲目的。对于未来那无比美好的幻想,使她们看不清前路,看不到现实,然后在幻想中越走越远,直到因为和现实彻底背离而破灭。
很少有女人,能从自己的初恋中找到真爱。统计学的巨大数字证明,能从最初的暗恋发展成真正恋爱关系的,所占比例就已经很小了,更不用说还能走入婚姻的殿堂,再到携手相伴一生的。但对于很多少女而言,没有迈出那一步的暗恋,却是所有恋爱经历中,最美好的记忆。
因为没有结果,只有幻想中的延续,所以初恋才会显得无比美丽。一旦真的迈出了那一步,和幻想中的人儿亲密接触了,反而很容易生出“怎么会这样”的失落感。
所以,综合这两个原因,祝英台可以在生活无忧的书院中爱上梁山伯,然后就为了一页血书而死去活来。但是,在真正的和梁山伯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却败退了,空有一番海誓山盟的承诺,终敌不过柴米油盐的压力。
这不是纳兰性德笔下的“情到浓时情转薄”,仅仅只是“海誓山盟敌不过柴米油盐”,就这么简单。但是初恋的脆弱,却让这段感情死活没有迈过那道坎子。
所以,梁祝的爱情,可以因为悲剧而美丽,可以因为绝望而获得了有冠绝史书的辉煌。但是当他们真的走到了一块,就会变成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平凡而庸俗,最后默默消失于历史长河中,没有激起一朵浪花。
当然,这只是波旬编造出来的一个剧本,也只是梁祝之间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另一个人演绎的版本中,梁祝就可以天长地久,和和美美呢?不过,那就不是翁闪华的任务了,而且这一个狗血的剧本,正好击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个缺口。
我心中曾经的那一个影子,也只是初恋的幻想所勾描出的一个造物吗?
翁闪华茫然地行走在一片空无的世界中。
如果他真的活了下来,我对他的感情,还会升华到现在的这种地步吗?逝去的事物无法再重新评价,但确实真的有这种可能:我们之间再见面的时候,只是礼貌地笑一笑,然后彼此擦肩而过,不再回头。
翁闪华如同发痴了一般,仰头哈哈傻笑,心中的念头却一点一滴清明了起来。
过去的,就让它们全部过去吧,不但成烟,成灰,还要彻底斩灭!因为,现在不再需要幻想。
“哗啦!”整个世界一震,翁闪华从一片迷茫之中,走到了六道法轮之前。
“我只想问一句,这是谁写的剧本?”翁闪华扫了在座的人一眼。
封烨一句话也不说,直接传了一段记忆过去,让翁闪华立即了解发生过的一切。
“原来如此啊,这么狗血的剧情,确实是他的风格。”翁闪华笑了笑,望向黎萍,“而且还是两次!”
“波旬!”翁闪华再望向魔王,“我现在也很想打你一顿,或者毁掉你的一件法宝出气。不过,我的能力可不能浪费你身上。”
“我的……‘转眼成空’!”
说着,翁闪华望向遥远的天际,“梅菲斯托的否定,从来都不存在!”
“隆!”整个空间微微一震,有无数逻辑被更改,无数因果被重写,这变化竟波及了整个多元宇宙!
波旬一愕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每一条逻辑都有无数的后续,每一道因果都有无数的关联,你只抽出一根线,就毁了整张网,有时因果律的能力,还真是令人感到恐惧。”
“我的能力,同样不能对实物起效,仅仅只能将某一条微不足道的因果逻辑归空而已。”翁闪华淡淡地扫了波旬一眼,“不过,也许可以对你实验看看,因为我自己也想试试效果,毕竟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不用说笑了,还是留着你的力量去找你的男人吧。”波旬打了个哈哈,“当然,还要再等剩下两人完成任务后。”
“我确实没空理你。”翁闪华坐到黎萍身边,“因为我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他了。”
“然后,你呢?”翁闪华看着身边的黎萍笑了笑。
“我?”黎萍回以一笑,“你不妨给我介绍一下,你说的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