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四年六月二十一日,陈德带着安西军连同随行的三千骁骑在岐沟关南面扎营。此地山势险峻,不愧自古以来的督亢“天坑”之名,燕太子丹便是以此地地图为饵,令荆轲献图刺秦。陈德欲仔细观看此地的山川地理,便扎下营垒,连带拖累着林中所统领的三千骁骑军,成为在岐沟关城南面宿营的唯一支军队。其它禁军,就是傍晚到了岐沟关城,也一定要在关城北面宿营,以示拼命赶路,拱衞官家安危的决心。
张仲曜安顿好士卒后便来和陈德营帐中,见陈德已卸下盔甲换了短衫,满头大汗,一边靠在胡床上仔细观看幽州左近地图,一边不住地扇动折扇。张仲曜秉道:“崔韩派人传令,大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须得及时赶上官家统领的殿前班直,拱衞陛下。”陈德抬头看他,张仲曜平日素来注重凤仪的,现在脸上黑一道黄一道满是尘土来不及清洗,便笑道:“仲曜辛苦了,军士们的体力保存的怎么样?”张仲曜叹道:“这几日昼夜不停地赶路,每日行走上百里,军士都很疲劳,战马也有些掉膘。”安西军原本要求扎营后必须在营盘周围筑寨墙,布置鹿角,挖掘壕沟,营内设立刁斗,但这几日行军委实过速,张仲曜请示陈德,便将这些一概省去,军士们扎下营后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保证每日能睡足两个时辰,否则便不堪久战。
陈德摇摇头,叹道:“吾安西军惯于跋涉,又有大量马匹,尚且如此,其它禁军更是不堪。朝廷促师夺燕,为了达成进攻的突然性,但如此急行军,一旦不能迅速拿下幽州,恐怕便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对了,白羽军位置在哪里?”张仲曜秉道:“最近一次消息,于伏仁轨率白羽军已经由朔州出关,绕道山后诸州,沿着桑干河南岸行进,契丹人现在将能燕云一带能调动的精兵都向幽州集中,沿途州府四门紧闭,白羽军扮作契丹部族军行军,一路上都没有阻碍。”陈德点点头,张仲曜又问道:“朝廷进兵如此之速,若是在白羽军赶到之前便大败,吾等沿着桑干河向西退去,希图和白羽军会合,还是随着朝廷大军一起向南退到这险阻岐沟关?”陈德考虑了一阵,道:“还是沿着桑干河西去吧,骑军将备马给步卒骑用,全力西去,辽人追踪禁军主力,亦不会有多少兵马来管我们。”张仲曜点头称是。
二人正商议间,亲兵来报,原辽国岐沟关关使刘禹携带贵重礼物求见时,陈德不禁大为诧异,心中暗道:“难不成吾安西军的威名,已传到幽燕之地不成。”
张仲曜代表陈德先出去和刘禹攀谈一阵,返回时,笑道:“这献了岐沟关的刘禹带着两千易州兵在关南扎营,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接收安置,朝廷将军扎营多在关北,眼下把守岐沟关的日骑班直忌惮刘禹等乃是新附的降人,怎么都不肯放他们到岐沟关北面去交好其它驻军。这刘禹眼看我部驻扎在关南,居然病急乱投医,想要过来求见大人。”
陈德亦笑道:“好个浑人,居然做了岐沟关使。朝廷听任这两千降兵就这么驻扎在关前,既不驱赶,也不整顿安置,却也着实荒唐。”原以为是韩德让派来联络的信使,谁知居然是这么一个无头苍蝇,陈德心下顿时轻松,他信手翻阅刘禹呈上来的礼单,有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夜明珠二十颗,虎皮十张,陈德又笑道:“这岐沟关使,倒还真是个肥缺。既然人家送了礼,吾见他一见。”
张仲曜将刘禹带上前来,陈德与他拱手道:“刘将军请坐。”刘禹坐下后,饮了口茶,叹道:“献关南投以来,禹望门投止,得看一个坐的,仅在陈节度这裏而已。”他求见潘美、曹翰,乃至下面的军指挥使等禁军将领,要么压根儿就没有机会见面,要么人家收了礼就这么淡淡的几句话,全然不着边际。渐有风声传闻,燕云投诚的降将降官都要到南面任职,还不得带部属,刘禹这下子便坐不住了,他以汉人身份得为岐沟关关使,自有过人之处,虽然心向南朝,却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被投置闲散,于是横下一条心,听闻有节度使大员驻跸关南,便备了重礼来求见,不为自己,说什么也要为两千易州子弟谋个好出身。
陈德听他说明了来意,不禁哑然失笑,道:“刘将军可知,吾这安西节度使不是虚衔,部属驻防之地乃是前唐朔方、河西、安西等西北边寨,与朝廷禁军,并非一个体制。”他将“体制”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刘禹也不是傻子,自然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犯了踌躇,陈德见他为难,便笑道:“无妨,易州健儿劲锐,朝廷眼下虽急于进军幽州而无暇理会,待战事了解,自当有借重刘将军之处,吾这裏以茶代酒,先敬将军。”说完端起茶盏,刘禹愁眉苦脸地喝了茶,起身告辞。
要出营门之际,张仲曜从裏面追了出来,笑道:“吾家大人无功不受禄,将军是带兵之人,日后用钱的地方还有许多,这些礼物便收回去吧。”刘禹颇不好意思,还未开口拒绝,张仲曜便命牙军将礼物交还给刘禹手下,转身离去。回来路上,书记官钱庆忽然醒道:“这安西节度使陈大人,莫不就是当年己身犯险赎回汉户数万口的北汉吐浑军节度使陈德么?”刘禹闻言,回望陈德营垒,上空高挂的灯笼上以黑漆隶书写着安西二字,点头道:“如此气度,当是此人。”忽而沉吟道:“钱庆,左右是当兵吃粮,若吾引军投了安西,弟兄们会答应么?”钱庆见他忽然发问,不敢贸然回答,沉默一阵后,刘禹叹了口气,催马前行,此时夜深人静,天上黑云遮月,前面道路漆黑一片,正与他此时心境相似。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岐沟关南北两面下寨的禁军便生火造饭,东方刚刚放亮,大军便已出发。此时已进入夏季,一路顶着日头行军,众军都苦不堪言,只是军纪森严,潘美、曹翰等将在诸禁军中尚有相当威望,竭力维持,方才保持着日行百里的速度向前赶路。不少军卒干脆将军袍衣甲兵刃全都堆积在骡马上,光了膀赶路。因为近日来马力损耗巨大,骑兵都不敢再乘骑战马,都脱了衣甲,牵着马行军,安西军更将平日里舍不得用的鸡蛋豆粕等精饲料喂了战马,张仲曜戏称,再这么走下去,安西军就要成叫花子了。
六月二十一日傍晚时分,孔守正督促殿前东西班骑军赶到涿州城下,与傅潜率领的殿前东西班合并一处,而此时赵炅就在傅潜军中,见孔守正赶来,当即下令二将率领班直骑兵精锐前往涿州城下挑战,赵炅身着甲胄,亲自登上御营中搭建的观战台督战。契丹军欺宋军兵少,以五千骑军出战,谁知孔、傅二将所率领的班直骑兵精锐居然以骑破骑,两翼分别击败辽人骑兵,中间合围包抄,还迫降了五百骑契丹兵,契丹骑兵溃不成军,欲回涿州时,留守的涿州判官刘厚德居然闭门不纳,契丹兵只得绕城而走,一路向北奔回。
夺取涿州后,幽州门户大开,这一赵炅所率领的御营才算是真正与契丹兵交兵见仗,大获全胜,殿前东西班指挥使傅潜将杀死的契丹兵筑成京观,旗帜甲仗分列两旁,又命五百投降的契丹兵排列归降,赵炅大喜,对傅潜赞叹不已。
涿州之战后,御营将领孔守正、高怀德、刘廷翰率军追逐败退辽兵一直到幽州城下,赵炅则在傅潜和殿前东西班衞士的保护下紧随其后,经过桑干河时又是涉水而过。此番赵炅御驾亲征,昼夜不停地进兵,直到六月二十三日天明前,只用了四昼夜时间,赵炅的御营便从宋辽边境直逼幽州城南,驻跸城南宝光寺。
六月二十三日傍晚时分,安西军跟随着御营主力到达幽州城下,望着高大厚实的幽州城墙,陈德心裏不由得有些沉重,而这些日子来疲于奔命地十万禁军则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正当各军依照实现划分好的地域准备安营扎寨时,忽然听到金鼓齐鸣,幽州城北竟然隐隐传来千军万马的喊杀之声。
连日来高强度行军让禁军士卒几乎都有些成了麻木的行尸走肉,军卒们纷纷从随军的骡马上取下兵刃铠甲,靠在一起。刚刚安定下来的营伍乱成一锅粥也似的。“辽兵打来了,各自紧守营寨!”“孔将军在城北遭遇契丹军,速去救援!”“不可妄动!”“保护宝光寺陛下御营!”各部军官向部下发出了相互矛盾的军令,使原本就乱作一团的禁军更加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