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1 / 2)

陈瑞在春天时被传召回了东都,拜谒新皇。

暖流拂面,夹杂着仿佛有花香,陈瑞不禁想,东都的桃花杏花必定绚烂漫了。

封旭虽没有亲自来迎,但还是派遣文武百官出城五里相迎,已是新帝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礼遇和恩典,净水泼洒的道路在两边盘金的龙旗,点睛色是空样的蔚蓝。封旭亲自到大陈宫的朝阳门外迎接陈瑞,春日下连绵的明黄色琉璃瓦,在褚色的宫墙上飞跃延伸。从远而近,延展到高大的朱红,城楼上飘着仍旧是色蓝睛的龙旗。

陈瑞想,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摄政王虽未登位,但已住进了钦勤殿。倒是正经的子其渊,只随着晋封至太妃的生母,住在偏殿。

当年极尽宏丽工巧的的陈宫并未改变什么,可那种欢愉奢靡如蓬硕大毒艳的食人花的气息,却不见了。陈瑞细细看时在,铺砌的云母、凉波银与销金玉等种种宝饰,都已撤去了。仿佛原本的奢华被付之一炬,在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气象恢宏壮丽,然而陈瑞还是忍不住思念起那海蜃楼台般的靡丽。

当夜,便大设酒宴,盏盏霓灯,一派丝竹奏乐,歌舞升平的风光。是新皇登基以来,勤俭到了几乎严苛地步的摄政王,第一次奢华。

被封旭紧紧拉拢住的杜钧梁,一直在陈瑞的耳边称赞着摄政王的贤德。陈瑞端着酒盅,薄薄的青酒在盅内打着转,几丝烟雾飘忽过眼眸。

毫无目的地望着,也同杜钧梁谈上两句,清清淡淡,态度俨然。

一句也没有问起杜江的死因。

仿佛看出了陈瑞风尘仆仆的疲倦,封旭亲自引着陈瑞进烟波碧水阁。

春日的烟波碧水阁,面临的玉湖荷花刚刚打了苞,春末的风,慵懒惯,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荷叶摇曳,沙沙沙沙,成了大片大片的翠涛。虽未来得及绽放,但泊泊淌出芳香却将殿内荡涤干净。

陈瑞惶恐揖礼道:“太僭越了,王爷。臣还是住在贤良祠好,十数年来,已经习惯了。”

封旭上前搀住他,笑得极为温和:“你对本王好比恩师,没有那么多法。”

语气柔软,极白皙的肤色在灯光下浮起一层浅绯,挑起的眼幽蓝好似海水,幽幽的一层光,仿佛将当年所有的事都化为玉帛的模样。

陈瑞心裏却不禁一寒。

烟波碧水阁的床,茵绣锦褥太过柔软,也太过寒凉,陈瑞辗转反侧,时至午夜方迷迷蒙蒙睡下,却突地听到阵歌声。

……绿水本无忧……

陈瑞心中巨震,披衣下床,将对着玉湖的窗打门,外面的风不大,从这裏望出去整个湖泊闪着深夜寂静的星光,哀婉的歌声仿若无眠的春蝉,在夜色中纺起纱,垂下细微的呻|吟。

……因风皱面……

值夜的小内侍忙殷勤的端茶上水,笑道:“吵着大人?那是杜太妃娘娘,自从先帝爷驾崩后,”说着暧昧的指了指脑子:“这裏就不大好使了,整日里就会唱这一首歌。”

陈瑞眼从他身上滑过,无甚痕迹。

翻身假意睡去,待众人都不觉察时,翻窗溜了出去。

长夜深了,陈瑞信步而行,循着歌声七弯八转穿花拂柳而过,微凉的露水随着青嫩叶,沾在身上,渐渐寒入骨。

最僻静的位置个锦衣子坐在花间,十指弄琴,细抹慢挑,和着一丝半缕的歌声在夜风中飘:“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奇异陡转的音调,让陈瑞也不由地听住了。

子察觉有人时,抚琴的手便缓缓的止了。

“太妃。”陈瑞走到身侧开口道:“您这首曲子,臣下极熟悉。”

杜铭溪起身,笑道:“这曲子是有个人,新近教我的。”

陈瑞还是在杜铭溪幼时见过,今日细细看着她,已是另一番模样。如玉脸孔,三分柔三分傲,还有隐在眼底最深处的三分阴寒。

绝不疯癫。

她定定也望住陈瑞,缓缓伸出手:“那人就在玉湖底的地牢里。”

皓白的手腕在金丝银绣的锦服之下愈发的显露的纤瘦,陈瑞顺着的手指看过去。花丛之中,暗影幢幢,落到地上便是重重的黑,满院花叶中,隐隐可见一块巨大石板。

杜铭溪笑道:“你放心,侍衞都被我迷晕了。”

陈瑞掀起了青石板,顺着乌黑阶梯走下去。甬道极长,墙壁上嵌着连绵的灯火,照亮青石阶梯,盘旋而下,脚上的软底鞋在寂静中毫无声息。越走越深时,几乎可以听到水声哗哗,就仿佛幼时坐船,悠悠地晃动,微微的,说不出地异样。

路总会到尽出,转角处有更亮的灯火,陈瑞一步步走了过去。转过去时,透过列精钢的栏杆,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最先入眼的是牢笼里三面垂挂的白绫,绫上绣着密密的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黄缎织金勾勒的五色梵字,烛影摇动时流光溢彩,仿佛交织的咒语,让人看了心悸。

陈瑞认得,那是陀罗经被,由活佛进贡,皇帝死后金匮中必备之物。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然而,么整整垂挂三面墙,却从未见过。

呼吸中,仿佛是什么腐烂了,又被浓重的香味所掩盖……

陈瑞忽然若有所感,目光向阴影处再看,霎时了然。

立起水晶棺中,闪闪流动的水银交错在其中的尸首上,日月蟠龙玄色袍服中,他的眼阖着,他的脸轻轻的垂着,凝固在脸上的神色仍旧如生时。

封荣……

陈瑞惊得一退,恰在此时,灯芯摇了摇,悠悠的光芒里跳出封荣合在身前的手,几截已腐烂出白白的人骨。

水银镇的再好,若没有冰,尸体终究开始腐烂。

棺旁是红玛瑙巨大香炉,香烟滚滚,味似雪梨,掺着些苦。那香料还是陈瑞不久前贡上的,波斯薄如蝉蚕的“瑞龙脑”。也不知焚了多少的分量,波浪一般不停的涌动,可终究遮不住的腐臭。

棺椁的对面,牢笼内唯一的光亮,一盏八角纸灯,香墨穿着碧色脏旧的裙,席地倚在墙上,似睡的极熟,双腕上扣着精钢的锁链。瑞脑香雾堆云叠雪,勾勒出枯黄的面容。

她变得衰老了。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那带着奇异穆燕音调的歌声蓦然从陈瑞的脑海中跑出来。大漠浩瀚,犹如无际,黄沙下掩埋着无数的残骸,从无人知晓。

记忆中,他也是循着这歌声,找到了执意私逃,却被困在黄沙中整整七个日夜的女人。

那歌声,是她寂寞时,缠着穆燕的盲歌者学会,转译过来,却仍带着穆燕特有的奇异音调。

流干血的飞天在她的脚下,她的脸扭着衝着风吹来的方向,没有了琴只是用单调的鼻音在缓慢的唱,轻抖的眼睫仿佛也是被风吹抚过的痕迹,血迹干涸在她的唇边,绽放如花。

彼岸芬夜繁花,犹似昨日,却已是隔世迢遥。

陈瑞没有再看,转身出了地牢。

杜铭溪还守在花荫中,见他出来后,疾奔几步贴在陈瑞身上,眼里窜起一种明亮到锋利的光芒:“怎么样?”

陈瑞心底沉了一下,退开一步,低声道:“太妃娘娘什么意思?”

“我不敢进去,我受不了见到万岁的尸体就样腐烂在地牢中!”杜铭溪眼渐渐迷茫起来:“那个女人也受不了吧?多奇怪,她一面害死万岁,一面却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他嘴角挑起来的笑意,摇摇头才说:“无恙。”

含糊的两个字更让杜铭溪茫然若失,她慢慢转开身,仿佛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怎么会无恙呢?万岁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在那么肮脏的地方腐烂?!”

一面走,小小的水珠,滴落在脸上,剔透明亮的一颗,滑至唇际,咸淡而苦涩:“那年万岁就躺在的膝盖上,垂眼时,桃花一样……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暮色远远看到一树桃花初绽,混成一团暗红,灰锈一般。

她突地揪紧自己锦绣的绸袖,血脉在指下灼痛。为什么那么痛,痛的她锥心裂骨!

“我到现在也分不清万岁说的是谁,是杜子溪,还是佟香墨,我一直都不知道……”

“我受不了让万岁跟那个女人日日夜夜的在起,所以,将军请杀了她吧!对你们都是解脱,不是吗?!”

杜铭溪径自走了,树间的枝叶划过面颊,发髻,也觉不出疼痛。妆容散乱,鬓乱钗斜,他们都认为她疯了,也许是真的,她早就疯了。

十后,陈瑞奏请,离开东都回漠北。

在钦勤殿中,陈瑞与封旭跪别的时候,陈启和杜钧梁正站在御案的两侧,展开一卷画轴。

封旭让他看了巨幅长卷,殷翠的土地,蔚蓝的河流,那是修改渭河的流向,打通一条运河的图纸。

北粮南调。

陈瑞想,他果真是一个贤明天子,苍生的福祉。

离开东都的时候,在东都的官道上与几乘装饰华美的油壁轻车狭路相逢,在得知是陈瑞队伍时,率先避让到一旁。

陈瑞骑在马上,经过居中一辆时。风过起那车帷,素纱翻飞,抖落几余簌簌金簪光华,露出一张莫名熟悉的秀靥,不过惊鸿一瞥之间,已是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

却不知道为何,有什么地方很像那个肤色如金的女人……

路旁枝上绿意仍如新时,桃花却凋残了。

半个月后,陈瑞的队伍按例在平洲驻驿,他告诉属下以避暑为名,停留在此处,然后一个人再次潜回东都。

一个月后的东都正步入是夏中,运河工程已在进行,他潜在运送木料的船上,三三夜方混进了皇宫。

那一日,下着雨,地上积着牡丹花瓣,沾着泥水,仿佛一团冷火,他记得那是御苑的珍品,名唤“火鍊金”。夏日里这样的气,不由叫人觉得微微的凉寒,可是,大陈宫似乎总是么的寒凉。

打昏送饭的内侍,在风帽矇着头,进入了玉湖地牢。常年随身带着的,是把东穆燕王赠送的绝世宝刀,沿刀纹排列有半月形模样花纹,得名“半月”。而此时,向来切金断玉的半月在火星四溅中,连砍开五个碗口粗的精钢栏杆后,迸裂了一个豁口。

笼内的棺椁里的封荣,大半个尸身都腐烂了,再浓重的瑞脑也掩不住让人呕吐的味道。

“香墨!”

陈瑞将蒙在头上的风帽拿掉。

“陈瑞……”

坐在地上的香墨抬起头,似仍不清醒,极慢极缓,对上陈瑞的黑眸。

不分昼夜的地牢,彻夜长明的烛光亮在那儿,她干枯杂草一样的发散落一地,浓得化不开的恶臭中,微微一笑。

此时此刻此地,一直一直,浮现在陈瑞脑海里的是过去的时光,在贤良祠里,那个满飞雪的夜晚,她流泪着说:你欠那个孩子!

白光一闪,狰狞地吞没了青色的烛火,漆黑片中,寒晃晃的刀光劈空而来,停在香墨的颈侧,映亮了她的眼眸。

陈瑞沙哑着声音:“让帮你解脱吧!”

“不!”她仰起头,语意坚决。颈项沐浴着半月的光华,分外优美,活像是枯白的骨:“我要活下去。”

“即便是种生不如死?”

暗影重重,从头顶落下,让人好似被窥视之中,总觉得不知不觉之中便会有猛兽从旁扑出。陈瑞看着香墨,却是发现的眼睛早就盯死自己:“对你或许是。你一生征战沙场,自由的让人嫉妒。而我似乎总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由这个笼子移到那个笼子,本没有区别。”

“所以……”她暗黑眼眸里烈焰的火熊熊燃烧:“我要活下去!”

陈瑞眼里隐隐,渐渐,笑意弥漫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像针隔着几重的衣衫扎在心上。

刀,还是挥了下去。

铿锵的两声,手指顺着刀身抚摸下去时,那个豁口已接近一半。

锁在墙壁上扣住香墨双手,儿臂粗的铁链已经截断。她的袖也被截断半边,一段天水碧色的锦绸,被野兽的利爪撕成两半,恍如一只青蝶,折了翅,断了身,只余碎尸。

陈瑞拉起她往外走,香墨反扯住他沙哑开口:“挪开棺椁,那后面有出宫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