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
没有熄灭。
没有熄灭。
那么……
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
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
她看着我。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是从各项体征数据看来,已经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
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说:“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
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说:“你很幸运。”
她静静地走远。
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
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
他终于,活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
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
一个多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提早来临。
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
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
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
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
妙因比我瘦得更多。
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
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
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
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
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除了叮嘱他注意身体之外,根本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
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
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
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
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
我低头。
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城市。
“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
“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上,他更像思岚一些。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
“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曾经跟我谈起过……”
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地疼痛。
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蒙胧胧的,感情很是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
“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一直有点担心。”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是真的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跟子默说了。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
“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
我的心中,微微一痛。
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茶座的背景音乐,正幽幽地唱着——
<small>我这裏天快要亮了</small>
<small>那里呢</small>
<small>我这裏天气很炎热</small>
<small>那里呢</small>
<small>我这裏一切都变了</small>
<small>我变得不哭了</small>
<small>我把照片也收起了</small>
<small>而那你呢</small>
<small>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small>
<small>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small>
<small>……</small>
<small>(歌曲名:怎样;词曲、演唱:戴佩妮)</small>
我们都沉默着。
过了半天,我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说:“童伯伯,对不起。有关妙因,我……”我低低地说,“我没有料到……”
他温和地截断了我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感情的事,不可以勉强。为了自己的女儿,我藏了私心,也害了子默。如果当时……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子默说得对,很多事情,没有如果。”
我眼眶蓦地一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工作关系,我以前见过你爸爸,”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林远东精明一世,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傻女儿。”
他站起身,“还有,不要再记恨你爸爸,韩诫被判刑、坐牢、生病就医,从头到尾,很多事情,你爸爸暗中费的心力,不见得比我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一心想要保护女儿的普通父亲而已。”
我默默地独自一人坐在那儿。
我的心裏,突如其来地一阵难过。
爸爸,爸爸……
他略带闪躲的眼神,他鬓间的白发,他小心翼翼的话语。
从小就对我管头管脚,待到我长大后,却永远包容我纵溺我的爸爸。一直以来,他为我操的心,应该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阴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是这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说:“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詹姆斯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太固执,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静静地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地打开一个抽屉,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裏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隔着漫漫时空凝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说:“子默的钱夹,从不让人碰,他的书房,也不让任何人随便进。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但后来……她为了一个男生,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包括当年,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说:“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泪水,又流回了眼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沉沉的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的长,和当年一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那么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的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开身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