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赶忙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约莫在三里多外,就见安孜晴等人围拢在叶婆婆身旁,颜红渔正双手抱着她的身躯。
叶婆婆的元神已然归位,可气若游丝,嘴裏不停朝外喷血,全赖樊婆婆以精纯的真元支撑,才没有立刻神消。
她面容平静,艰难的喘息道:“我是不行的了,樊师姐,你别再为我枉费真元了,你自己的伤——”
樊婆婆沉声道:“别开口,无论怎样我也要救活你!”
叶婆婆笑了笑,却呛出一口热血染在衣襟上,断断续续说道:“有焚老妖垫背,老身也不亏了。这样离去,总算对得起仙阁和先师,只担心心衍她——”
安孜晴低声道:“师叔您放心,心衍师妹我一定会全力照料,绝不会让她出半点差错。”
丁原扑了上来叫道:“婆婆!”
叶婆婆颤抖着伸手抚上丁原头发,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跟婆婆一样是热心肠,只是脾气也跟婆婆一般坏了些。”
丁原鼻子一酸,说道:“婆婆你放心,丁原纵是赴汤蹈火,也要医治好甘婶婶!”这话一出,此后自是九死无悔,百折不回!
叶婆婆欣慰一笑道:“丁原,记住婆婆一句话,无论别人怎么待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心向善,体恤天道,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堕入杀劫,白费了许多人的心血,和你大好的资质!”
丁原重重点了点头,以少有的肃然口吻承诺道:“我听婆婆的,绝不堕入杀劫,也绝不作恶人!”
这话他即使对着老道士也从没有说出,也许是震撼于叶婆婆即将飞升,也许是钦佩于她的舍生取义,丁原这才作出许诺。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相识一世,也未必会有什么情谊,而有的人则只认识了一天,却已足够!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位自己关切的长者离去,第一次体会到对于死亡的震撼。
何为生,何为死,生死又为何?
这些问题,对于眼下的丁原来说,未免有些深邃复杂,而他已深深沉浸在对叶婆婆即将仙逝的哀痛之中。
没有一滴泪水,更没有过分的激动,丁原的一贯性格就是如此,但分明心底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在沸腾。
叶婆婆环顾众人,以一种淡然的语气说道:“老身先去了,光大仙阁、匡扶良善的事情,就留给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吧。”她这句话说的极其流利,脸上也泛起一片红潮,显然是回光返照。
众人纷纷跪倒,更有许多年轻女弟子哽咽抽泣,樊婆婆望着相交三个多甲子的同门师妹,徐徐道:“叶子,你便去吧,来世你我还做姐妹!”
听得多少年没有人呼唤的小名,叶婆婆嘴角现出一抹微笑,颔首道:“好啊,来世我们还是姐妹,还是仙阁弟子——”
话音犹在耳畔,叶婆婆的双目轻轻合起,溘然而逝。
顿时,周围哭声一片,声惊鸿雁。
安孜晴蓦然喝道:“不准哭!师叔生前光明磊落,为仙阁杀身成仁,死得其所,这是她老人家的心愿。如今她驾鹤西归,焉知不是一种解脱红尘的福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说到这裏,安孜晴也已难成语,眼中热泪饱含。
丁原默默望着叶婆婆平静含笑的面容,晓得她再不可能开口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再跟自己斗嘴,大骂上一声“狗屁”了。
一刹那中,丁原的心底一片空明宁静,脱离了哀伤与悲愤,无喜也无怒。
只是在想着:“除非羽化成仙,红颜英雄,贩夫走卒,人终归是要死的。如叶婆婆这般轰轰烈烈舍生取义,生死已不是大难,即使是死了,她其实也留在了许多人的心裏,做人总该像她一般才好。”
日暮时分,天一阁中设下灵堂,以安孜晴、樊婆婆等人为首,为叶婆婆守灵三日。
三日后的清晨风轻云淡,天洗如碧,叶婆婆的遗体被火化成灰,洒入沧海。
望着滚滚波涛带走老友的最后一点骨灰,樊婆婆站在涛头低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叶落归根,百川入海。叶子,你我都生于天一,亦将归于天一,百年之后,未必不是一段新因缘。”
苏真双手负后豪情飞纵,朗声吟道:“日月造化兮,万世铜炉,生死飘渺兮,不负皓首!”
啸声响彻,令众人悲痛郁闷的心情为之一舒。
安孜晴道:“苏先生,孜晴有一事想与阁下商量。”她不再直呼其名,也不斥之为“苏老魔”,显是给足了苏真和水轻盈的面子。
苏真闻言问道:“阁主又有何事需要苏某首肯,莫非是关于轻盈和玉儿?”
安孜晴点头道:“正是,水师妹需在仙祠为先师守灵三年,怕是不能随阁下回去了。”
苏真道:“这个我已知道,安阁主是要打玉儿的什么主意吧?”
安孜晴道:“芷玉资质上佳,可说是苏先生与水师妹精心养育之奇葩。不过我看她有许多仙阁精深的心法尚未领悟,想来是水师妹未得师命不敢私传,故此本座想收了芷玉,也好不浪费了这大好奇才。”
苏真嘿然道:“你要动我宝贝女儿的念头只管说来,不必绕上这么一大圈子,只要盈妹和玉儿答应,老夫自不会从中作梗。”
水轻盈又惊又喜,问道:“安师姐,你真打算收玉儿为徒么?”
安孜晴徐徐说道:“不是我,而是甘师妹。芷玉这个孩子,我们师姐妹要一同为叶婆婆和甘师妹收为徒弟,也必要将她造就成仙阁千年不出的奇才,这也好弥补先师离去时的缺憾。”
水轻盈顿时领悟安孜晴的心意,她是要为叶婆婆收一名嫡传的徒孙,好延续这一支的香火。
当下水轻盈问道:“玉儿,你都听明白了,你可愿意拜入甘师妹的门下?”
苏芷玉毫不犹豫道:“能继承叶婆婆的衣钵,侍俸甘婶婶,正是芷玉所愿。”
安孜晴见苏芷玉答应,微笑道:“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明日我们便行个简单的仪式,芷玉就算是甘师妹收的唯一弟子了。”
苏芷玉悄悄望了丁原一眼,见他的目光也正瞧着自己说道:“玉儿,恭喜你!”
苏芷玉心中思量道:“我这么快就答应下来,未始就没有丁哥哥的原因在内。从此,芷玉便在仙阁一心修炼,以期天道,或可将丁哥哥相忘于红尘,只盼他与雪儿姑娘峰回路转,白首偕老。”
可她自己心裏也明白,丁原的身影不管怎样也是不能抹去的了,就算成仙飞天而与日月同寿,那又怎样?
漫漫岁月里,陪伴自己的,不过是绵绵不绝的思念而已。
回到天一阁用过早点,丁原被苏真叫到了外面。
苏真走到花间小径上,说道:“丁原,我马上就要回聚云峰了。”
丁原一怔道:“这么快,苏大叔不多住几天么?”
苏真笑道:“这是所谓的正道圣地,我这个邪魔外道,多住一天也令许多人不自在。老夫若不是因为你水婶婶和玉儿,又怎么会踏上这岐茗山半步?如今事情已了,自该离去了。”
丁原说道:“苏大叔,谢谢你们!”
苏真嘿嘿道:“你小子也学会用谢字了?玉儿的事情,老夫以后也是不管的了,只要你不欺负她就好。等你养完伤就回翠霞吧,不过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姬老鬼可不会那么好说话,更况且正道的所谓门规辈分,也够你瞧的。”
丁原点点头回答道:“小侄明白,不过小侄也自信能够解决。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带着雪儿远走高飞,逍遥海外。”
苏真道:“最好你能解决。”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卷轴,交到丁原手上道:“这个你收起来,有空就琢磨琢磨,却万不可对旁人随便提起。”
丁原疑惑道:“这是什么?”
“晓寒春山图。”苏真一字一顿道:“我跟翠霞派的赌约,是不可能再履行了,这卷轴自该交给你。当日老夫不甘白白便宜了翠霞派的那些老家伙,才设下此约,更在言语里使了点机巧,说若是输了,只将此画交到你手,故此,此图现已为你所有,交不交给翠霞派,也由你决定。”
丁原急忙把卷轴送回道:“苏大叔,这如何使得?”
苏真并不接过,哼道:“怎么,你怕烫手?”
丁原昂然道:“我丁原自打懂事,什么时候有怕过?只是此图据说暗藏天道上卷,乃不世奇书,小侄焉能收下?”
苏真道:“老夫想送给你,你收下便是,何必婆婆妈妈?况且这画留在老夫手里近七十年尚未参悟,可见我与它并无缘分。索性就送给你作个纪念,若是机缘巧合,你能悟出些许门道,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丁原心下激动,手握卷轴道:“苏大叔——”
苏真一挥手道:“不必多说什么,老夫这就去也。”
丁原想起一事,忙道:“你不跟水婶婶和玉儿告别么?”
苏真笑道:“分分合合不过旦夕小事,何须故作儿女情怀?云散云聚,我心何扰?”说罢,祭起赤血,倏忽已在碧空中化成一点红光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