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坎坷,无形中他又失去了几多?
娘亲、雪儿、玉儿,这些曾经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如今都难以聚首,又或者纵使相逢难相识。
而与老道士,更是天人永隔,恨无相见之日,难道人在世间走,就一定要去承受这些恨苦烦忧?
他重重的摇了摇头,目光忽地停留在衞惊蛰胸口前,兀自轻轻晃荡的玉佩上。
这枚玉佩是从孩子敞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的,丁原的眼睛刚一碰触到玉佩上镌刻的紫竹图案,呼吸顿时停住,涩声问道:“大嫂,你还记得那位道长的衣着长相么?”
少妇侧头看看丁原答道:“记得,当然记得,那位道长还在咱们家里住了一宿呢。他个头不高,呵呵,说句实话,模样长得不怎么的,可样子还算和蔼,只是不爱开口说话。
“咦,那位道长的衣服——”少妇望着丁原的褚色衣衫,蓦然眼睛一亮,叫道:“对了,就和小哥你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不过是件道袍,背后也插了好长一把剑。”
桑土公跟晏殊的神色越来越惊讶,到最后不约而同失声道:“丁小哥,这说的不是令师淡言真人么?”
少妇被这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怔怔问道:“怎么,你们都认得那位道长?”心裏不禁庆幸刚才自己没说那老道什么坏话,不然可就要扇自己一个嘴巴了。
丁原没有答话,在衞惊蛰对面蹲下身子,和声道:“小兄弟,能不能把你胸口的玉佩借给我看上一看?”
衞惊蛰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偏过小脑袋又看看娘亲,点点头,就要从脖子上解下玉佩。
丁原微一摇头道:“小兄弟,不用解下来,我只看两眼就行。”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捏住玉佩,放在眼前细细观量片刻,眼眸中闪烁着一层奇异的光芒。
少妇察觉丁原神情古怪,禁不住又担心起来,问道:“客官,您没事吧?”
丁原松开玉佩,摇摇头答道:“我没事。”
晏殊低声问道:“丁小哥,这枚玉佩莫不是令师淡言真人的遗物?”
丁原怅然出了一口气,徐徐道:“当年我刚上翠霞的时候,就瞧见老道士的腰带上一直系着这枚玉佩。听阿牛说,这样的紫竹佩只有一阴一阳两枚,乃紫竹轩一脉首座世代相承的信物。
“那一枚阳佩,师父早年已传给了盛师兄,自是有百年后将紫竹轩的基业托付于他的意思。至于这枚阴佩,数年前却突然不见。老道士没说,我也懒得去问。未曾料想,今日居然出现在这孩子身上。”
桑土公瞥着衞惊蛰胸前的紫竹佩,上面的图案花纹果然是成镂空状,正合“阴佩”之意。
他愕然问道:“丁、丁小哥,令、令师为何会将、将如此珍重的紫竹轩至、至宝,送、送给这娃娃?”
丁原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暗藏。”
少妇渐渐明白过来,说道:“这位客官,原来您就是那位道长的徒弟?这可真是巧了。这枚玉佩是道长送给我家蛰儿的礼物,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让娃儿天天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能给摘下,说是只要这样,就能保得蛰儿将来长命百岁。”
丁原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探出右手双指,不动声色的搭在蛰儿心口,渡入一道真气,却立刻微微变色。
原来他的真气初一进入衞惊蛰的体内,便感觉到对方心脉潜藏着极为严重的先天不足,生机干涸阳火虚盛,全凭挂在胸口的紫竹阴佩里蕴藏的灵气护持,才躲过一劫。若非这样,只怕这孩子呱呱坠地不需两日,就要撒手人寰,夭折人世了。
饶是如此,随着衞惊蛰年龄渐长,紫竹阴佩的灵气也日趋不支,顶多再勉强硬撑三五个月,假如仍未有改观,这孩子的性命大可堪忧。
这便是老道士要待衞惊蛰年满六岁时,接上翠霞修炼的真正缘由。只是惟恐孩子的父母过于担心,才没说出真相,假借看相来说动少妇。
可惜,老道士突然辞世,这件事情竟也来不及向阿牛或是旁人交代。幸而苍天有眼,得教自己无意中撞上,正可圆了师父一桩心愿。
更何况救人一命,善莫大焉,他日静心雕琢之下,这蛰儿未必就不能成为紫竹轩门下的又一朵奇葩。
晏殊瞧丁原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当下问道:“丁小哥,有什么不妥吗?”
丁原站起身,轻轻抚摸衞惊蛰黑黝黝的小脑瓜,心头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老道士的生命,这一刻已在眼前这孩子的身上延续了下去,难以言喻的继续存在于滚滚红尘中。
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瞧一下蛰儿的根骨究竟如何。”
他回到桌边喝了口茶,借机暗自思忖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教我今日能撞见蛰儿,既然如此,我自该替老道士完成遗愿,将蛰儿收入紫竹林门下,以翠霞派的翠微真气续断心脉,救这孩子一命。
“不过,稍后遮日崖定将有一场恶战,带着这孩子多有不便,不如暂时把他留在这裏。等南荒事情了结,我再回头接他上翠霞山,交给盛师兄救治照料。毕竟,师兄如今已重归师门,教导这孩子也正好令我紫竹轩一脉星火传承。”
他打定了主意,放下茶碗说道:“大嫂,实不相瞒,你口中所说的那位道长,的确是我师父。他乃天陆翠霞六仙之一,身负绝顶神通,只可惜前些日子不幸故去。”
少妇愕然道:“客官,你是说那位道长死了?”
她当然没听说过翠霞六仙之类的名头,只觉得那老道长着实是个好人,倘若就这么死了,未免有点可惜。
丁原点点头沉声道:“不错,我师父不幸身故,怕是不能再来接蛰儿上山修炼了。”
少妇将信将疑,叹道:“老天爷不开眼哦,我家蛰儿看来是没这个福分,也怨不得谁。今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窝在这茶棚里,跟我一块儿过吧,等将来长大了,我怎么着也得替他说个媳妇,那也算成家立业,我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
说着说着,少妇想到伤心处,举袖子就开始抹起眼泪来了。
丁原笑道:“那也未必,若是大嫂你真舍得孩子吃苦,不如将他交给我。过几日,待我办完了手头事情,便接蛰儿上翠霞山,拜在我师兄盛年的门下,一样可以修炼仙术,铸成大器。”
那蛰儿甚是乖巧,好像朦蒙胧胧知道众人是在说自己。
四五岁的孩子本来正是像小山雀一样爱折腾吵闹的时候,他却只眨着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也不打岔。
少妇心裏却好一阵打鼓,毕竟她和丁原、桑土公、晏殊并不相识,俗话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个年纪轻轻的人,谁晓得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万一他们不怀好意,把孩子骗去拐卖换钱,自己岂不要悔恨上一辈子?
她忍不住嗫嚅道:“客官,蛰儿没那个福气,也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好强求的。”
丁原摆摆手,只回答道:“大嫂,让蛰儿拜在紫竹轩门下,是我师父生前的遗愿。我这个做弟子的,自该为他办到。你不必多疑,我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少妇“哦”了一声,低头没有说话。
丁原也是个聪明的人,看看少妇欲言又止的样子,脑子转转也就猜到少妇的心思,微笑道:“大嫂,我明白你害怕咱们这三人来路不正,假借了老道长的名义坑害孩子。可我们真要想谋财害命,压根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抢走蛰儿岂不更加简单?”
少妇下意识的把蛰儿搂在怀里,紧张的看着丁原,强笑道:“客官说笑了,你们三位都是干大事的人,怎么会要抢我的孩子?”
晏殊垂首微笑望着那孩子,柔声问道:“蛰儿,你可想学腾云驾雾的本事?”
蛰儿偷眼看看娘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听娘亲说起过许多神仙故事,打心底里便着实羡慕的不得了。
这也难怪,像他这般大的孩童,有哪一个不是在他们的童真世界里充满了美好的奇梦异想。
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天天只与山风、蓝天、鸟雀、卵石玩耍,连玩伴都没有一个的孩子。
晏殊嫣然一笑,玉指轻弹,射出一束弧光穿过瓢泼大雨,正击中茶棚外的一块山岩上。砰的一响,数尺高的山岩轰然迸裂,碎石飞溅了一地。
晏殊收手问道:“蛰儿,你想不想学?”
她这手功夫只算是雕虫小技,寻常修炼二三十年的普通弟子也都能办到,但衞惊蛰的眼里却分明流露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的神色。听晏殊在问自己,他连连点头,巴不得这个漂亮的阿姨从现在就开始教自己。
晏殊一指丁原道:“这位叔叔的师兄,本事可比阿姨强多了,连山里的妖怪也怕他,不敢露面。你只要能跟随他修炼上几年,别说这么一小块石头,就算一座小山也能一巴掌拍碎。蛰儿,你可愿意随这位叔叔上山,学真本事?”
蛰儿少不更事,怎会如他娘亲一般想那么多。眼见晏殊手指头轻轻弹了一下,偌大一块山岩就变成了满地碎石,心中早已千肯万肯,抬头低声叫道:“娘亲?”
那少妇目睹晏殊露了一手,反倒有些释然,暗暗寻思道:“他们真想害我们母子,只要伸一个,不,半个手指头就成。看来,这位姓丁的小哥,多半真是那道长的徒弟。不然何必费这么多口舌,来劝我把蛰儿交给他带上山去。
“只是,这娃儿真要上了山,又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事到临头,做娘的终究还是舍不得。
丁原揣摩到她心思,说道:“大嫂,你要是放心不下蛰儿,过两日我便将你们一起接上翠霞。到时候,你就在山下再开个茶馆营生,也好让蛰儿不时下山来探望娘亲。孩子毕竟还小,能跟娘亲在一起,那自是再好不过。”
少妇的疑虑不禁又去了大半,惊喜道:“客官,你是说我也能和蛰儿一块去那个、那个什么山?”
对她来说,离开这座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能到得繁花似锦的中土,自是一件美事,何况还能与蛰儿在一起?
丁原见少妇喜笑颜开,知她心中已经答应,禁不住一阵欣慰,徐徐颔首凝视半懂不懂、喜笑颜开的蛰儿,喃喃心道:“师父,弟子自作主张,替您再完成一桩未了的心愿,也借此救这孩子的一条性命。您若在天有知,也当含笑。”
茶棚外的大雨不知何时渐歇渐停渐止,乌云散去,一缕春晖洒耀林间。
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