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恩在集体潜意识的庞大海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在场的其他人只能从他的描述来获得一个概念,没有进入意识态世界的能力,无论其他人如何详尽地描述当时的场景,都不可能让他人获得一个真切的体会。即便进入意识态世界中,面对自己所看到的,感觉到的一切,如果只从事物的表面去判断它们的实质,往往只会产生巨大的偏差——意识行走者比起通过某些神秘方式进入意识态世界的无意识能力者,最巨大的优势就在于这裏,他们对意识态中的存在拥有更为深入和敏锐的直觉。虽然同样受限于人类对意识的认知基础,但是,直觉往往能指引他们找到一个更为准确的方向。
在网络球中,意识行走者是极为重要的力量组成部分,而像常怀恩这种程度的意识行走者,其重要性就更不容置疑。走火等人必须相信常怀恩,而对彼此的信任就是最重要的一环考验,很多要素决定了无法理解意识态世界的人,难以信任意识行走者对自己行动的描述,但是,可以做到许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这本就是网络球强大的缘由。
网络球的上层结构,很大程度上,是以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信任连接起来的,一旦其中有一个节点失去信任,整个结构都会出现巨大的动荡,甚至于动荡的反馈会让整个组织瓦解分裂。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网络球仍旧越来越强大。而这种基于信任的机制,承受住时间的考验后,它自身的强大而灵活的生命力,就会愈发体现出来。
除非思想极端的人士,否则,没有人不希望得到他人的信任,也没有人,不希望可以有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同伴,基于信任联系起来的纽带,经过考验后仍旧没有崩塌的结构,总是能让思想健全的人加入其中。网络球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它的成功,在历史上完全找不到前例。从基础层面上,也没有人可以否认,网络球这个组织的正面性。
常怀恩在这样的组织中,并非是一开始就进入最高决策层的,轮椅人的死亡,让他得到晋升的机会,然而,他却宁可不要这样的机会。因为,这意味着自己所信任的,也被对方一直信任着,爱护着的,精神上的家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其中的悲痛难以言喻,但是,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情绪稳定,以便于接替亡者的责任。
常怀恩在这种压抑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于集体潜意识的海洋中下潜到了他过去从来都没有抵达过的深度,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此时完全可以自称,自己在意识能力层面上,已经不下于轮椅人了。而这种成长,让他完全生不出任何喜悦,在抵消了压抑、悲伤和痛苦的成份后,他的心灵只剩下一片空灵的平静。
他觉得,这是他可以在那个意识态深度观测到那些怪物,却没有被对方察觉的缘故——当然,他只是从自己没有遭遇任何危险,得以全身而退,更没有被注视的感觉等等角度,来做出“没有被对方察觉”这个判断的。
无论判断是否正确,现下都无关紧要。他所观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对这些怪物的描述,常怀恩用了“怪物”这两个词语来形容,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所观测到的东西,在意识态世界中的呈现方式,的确让人无法联想到“人类”,从对方所在的深度和暴露出的只鳞片爪来说,也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的阶层——常怀恩十分清楚,这个辩证有些复杂,即便如此,从复杂的辩证中仍旧可以通过直觉来找到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那就是,自己虽然下降到可以观测到它们的深度,但是,自己仍旧拥有人类的极限,而对方则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有了“怪物”作为参照物的时候,自己是何等的凡人,就更是强烈地认知到了。
“它们?”走火皱起眉头。常怀恩所观测到的可怕东西不止一个,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意味着,站在网络球的角度观测这个世界,所获得的认知,仍旧是极为渺小的,然而,却早已经有那些东西,潜伏在了更深的地方,用截然不同的视角,观测着自己等人。作为以“世界末日”为对抗目标的神秘组织,这个局势预示着极为可怕的危险,以及几乎让人绝望的成功率。
“是的,它们。”常怀恩肯定地说:“我和轮椅人一直存在一种假设,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神秘,都是基于意识对物质的冲击,越是强大的神秘,在集体潜意识之海中的位置就越深。乃至于,中继器整体神秘性所拥有的存在性,会出现在集体潜意识中,接近海底的位置,而这也是中继器之所以如此强大的缘故,中继器有一个意识态的核心,作为它存在的基础和一切力量的源头,它从人类集体潜意识之海的最深处,统合自身所处海域的复数精神意识。这样的假设,并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我们一直都倾向于这样的猜测,而将这个意识态核心称之为精神统合装置。而我们人为制造的控制核心,只是通过神秘的方式,让被选者获得了对这个装置的引导权,但是,也仅仅是引导权,而并非控制权。”
“然后呢?”猫女似乎有了些兴趣。
“我这一次,在那个深度感受到的怪物,有几个轮廓,散发着这个猜想的味道。”常怀恩说。
“你在那里,感受到了中继器的存在?”梅恩女士诧异地问道,“而且,还有不是中继器,却处于同样深度的东西?”
“我无法确定它们的具体深度,也无法肯定是不是,只是,带着主观想法去观测,的确产生了一些感觉。”常怀恩说到这裏,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中继器在那里,瓦尔普吉斯之夜也必然在那里,而出没于那个深度的怪物,的确具备自由进出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将瓦尔普吉斯之夜改造为中继器,不仅仅是将精神统合装置的力量据为己有,更是为了给精神统合装置打造一个坚固的外壳。相比起来,瓦尔普吉斯之夜就像是一个未知的,敞开来让人冒险的新大陆。”
“拥有中继器,就意味着我们获得了一个处于同一深度的立足点,也才能去对抗来自这个深度的敌人。”走火认真地反问道:“你确定吗?”
“是的,这一点我十分确定。”常怀恩也严肃起来,对所有人说:“当我所观测到的东西,验证了我和轮椅人的一些猜想时,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早已经处于那个深度的末日真理教,为什么还没有征服全世界呢?”
“因为,他们也只是在那里获得了一个立足点。”猫女冷笑起来,“这意味着,有更多的怪物,比他们更早地藏在了那里。对于那些怪物来说,末日真理教和我们没有区别,不是食物就是敌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强大的阻力让末日真理教也无法予取予夺更,他们的发展缓慢,这就是后来者的机会。”
“常怀恩,你觉得那些怪物可以沟通吗?”梅恩女士的问题让房间中的气氛骤然一凝,这是个在未来的行动方针中,极为关键的一个问题。可以沟通的对象,和无法沟通的对象,是有本质区别的。
常怀恩沉默了良久,没有人打扰他的沉思,但是,每个人都看出来了,他受困于,无法将自己当时的感觉完整而准确地表达出来。的确,这就是意识行走者提供情报时,最糟糕的地方,无法完整准确描述的情报,有时候反而会让自己面临决策失误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