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医生一直对我的病情感到忧心,但我对自己的状态没有任何疑虑,也许,这种没有任何疑虑的平静,本就是自身症状恶化的一种表现?不过,即便这么想,我也仍旧不会在治疗上投入太大的心力。我已经放弃治疗了,并非是自暴自弃的情绪在作用,而是完全就没想过为什么一定非要治疗不可,我有许多事情要做,而这些事情都和我的精神状态有关联。我从越来越多的遭遇中得到一个结论,如果我被“治好”,很可能就会失去拯救别人的能力,甚至是机会。
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没有做到拯救一个自己所爱的人,不管我所面对的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都不想就这么半途而废。无论“江”是什么,无论我对它的这份“爱”是什么,我都已经没有停止的理由。假设,我没有遇到这些事,这些人和非人,假设我恢复正常后,其他人都失去恢复正常的机会,一想到那样的世界,我就不由得感到另一种不同于面对“病毒”时的恐惧。
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我看到了许多悲惨的东西,那些无法以自己的意愿扭转的悲剧,让我在一种“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的错觉中,感受到另一种随波逐流的命运感。在这股伟力和自我中心的冲突中,我知道了,自己是何等无能、弱小又愚蠢,视野又是何等狭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自己无法理解,无法说明的东西,而充满恶意的物事,总是让自己无能为力。即便如此,我仍旧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我心中那美好的愿景,哪怕被亲身经历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它散发出来的光芒仍旧没有消失,仍旧令人向往。我愿意踩在这些发光的玻璃碴上,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去找寻仅仅在假想中存在的一线希望。
我的脑海十分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从来不否认,自己就是一个精神病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可以去往正常人所不敢涉足的地方,在那比“普通”更为广阔的黑暗中,去寻找在“正常”中无法得到的东西。无论是我此时的神秘专家身份,还是我对自己所面对的黑暗世界的种种假设,以及那不正常的想法和情感,都是我的武器。
我坚信,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会成为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依仗。哪怕仅仅是将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叙写成故事,也能在精神的世界中激励自己。
过去的我所遭遇的一切,包括死亡本身,造就了现在的我,让我获得了如今可以继续前进的力量,尽管这个过程充满了遗憾和痛苦,可是,回顾这些历程,我发现,自己未曾有过后悔。也许是因为,在很早以前,我就对这些可能有所觉悟了。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愚蠢,但是,我的内心,也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坚强——如今,我已经有自信,对任何外来的恶意,如此声称。
我是高川,永远十六岁的优等生。
我和过去一样,将背脊挺直,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地行走在都市熙攘的人群中。末日来临之前,这个繁华的大都会仍旧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就仿佛黑夜下的恶意,被这光华璀璨的一面遮蔽,甚至嗅不到一点儿血腥味。我虽然知道,那些黑暗的恶意从来都没有消失,习惯于在夜幕下出没,但却同样喜欢这明亮又温暖的白天。在电影小说之类的作品中,神秘的黑暗面,往往憎恨、妒忌又害怕阳光,可是,我现在觉得,那只是将那些无法理解,无可匹敌的黑暗恶意弱化的描述而已,至少,我所知道的,那些超乎想象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那么脆弱。
我过去以为,邪恶和黑暗是某种可以具现,可以理解的东西,但是,如今我有了其他的想法,或许——强大,不可理解,无可匹敌,无法阻止——这些概念的集合,本身就是相对于所有“弱小”来说的邪恶和黑暗。人类总将自己的形象,塑造为“可以无限成长,拥有无限可能”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人们知道,自己其实是拥有极限的,而就在自己的身边,隐藏着“绝对无法匹敌的东西”,而自己只能从“想象”中,去成为或战胜这些东西。
就在巴黎,就在现在,在人们下意识忽略的地方,一群曾经和那些东西接触,从而获得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却仍旧无法从本质上,打败那东西的人们,正尝试着,去进一步接触它,亦或者排斥它,可是,大概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承认它的存在和绝对性之外,其他的想法和作为,都是毫无意义的吧。
网络球,和末日真理教,就是这些人中最经典,也最鲜明的代表。末日真理教追寻末日真理,其原因是十分复杂的,无法单纯从生理学和心理学上去论证,但是,我想,这些复杂纠结的原因中,并不缺乏他们对那种充满绝对性的终极体现的向往。网络球排斥末日真理,也是因为基于这种向往,只是,他们承认了,这只是一种“向往”,而并非是“现实”。
说到底,末日真理教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在末日背景下显得十分“现实”,但是,排除这一切外在因素,只论内心,我觉得,网络球其实比末日真理教更加“现实”——承认自己是人,明确站在人类的立场,去排斥什么,的确是比想要让自己变成非人,试图以非人的立场去接受什么,更加现实的作为。
如此现实的网络球,督促着NOG的每一个行动,哪怕是在这个中继器世界中,似乎和外界的NOG总部相隔一个次元,就如同立足于一个新世界中,网络球的影响也无处不在,他们的经营策略,很大程度上,让NOG的经营策略朝网络球擅长的方向倾斜。伴随着NOG的势力扩张,网络球也在宣传自身的理念,这些理念和宣传手段,在外界经过千锤百炼,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在这个中继器世界里开花结果。
假设没有网络球的人,NOG的发展策略为何,至今已经无法可知,不过,在网络球的强烈影响下,NOG在自己势力遍及的地方,都会设置据点,这些据点的构成和运作都不同寻常,哪怕是末日真理教也无法轻易拔除。我不太清楚其中的秘密,但是,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无论末日真理教如何会隐藏,当欧洲的每一个城镇,都被NOG打下了钉子后,就必然无处可藏。NOG,一直在用行动,逼迫末日真理教现身,神秘专家们都十分清楚,隐藏于黑暗中的末日真理教的可怕。也正是依靠据点,NOG才能在短短时间中,就找到诸多涉及末日真理教的可疑点,只是,在将所有的嫌疑和线索挖掘出来前,他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为了巩固自身,无法派遣更多强力的人手,去处理这些嫌疑。只能求助于我这个曾经是同伴,却又一度让队伍损失惨重的背叛者。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让人沮丧的情况。不是每个人都对找上门的我表示欢迎,尽管,我为他们带来了一些重要的情报。巴黎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会,NOG于这裏的据点的负责人,同样是一名魔纹使者,不过,他已经将自己的神秘转化为电子恶魔使者,以保证NOG在发展过程中,拥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毕竟,总不可能奢望,一群无法使用神秘力量的人,去指引电子恶魔使者该怎么做,哪怕,对方的确在经验上,完全是新手。
入梦后进入噩梦拉斯维加斯的时候,已经知会过约翰牛,情报也已经过手,才由她牵头接触了这位巴黎据点的负责人。他在噩梦中的形象,就像是一个颓废的军痞,不过,从感觉来说,也许的确是在军队做过事的人。我对这支队伍的伤害,让他打心底对我表示不满,如果不是约翰牛的威信,他大概是没兴趣帮忙的吧。不过,也并非是不识大体的人,尽管不乐意,但仍旧承诺给予我一定程度的支援。
我在阮黎医生离开之后,就迅速前往这处据点,希望可以借助他们的能量,对阮黎医生进行安全监控。当然,我并不奢望,他们可以连保护工作都一起承担。
我不知道末日真理教是否知道,NOG的这个巴黎据点,不过,从过去的经验来说,NOG当然不会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大城市中只设置一个据点,也不会将安全的保证,放在末日真理教不清楚自身据点的天真上。末日真理教在大城市的行动,并不比它们在偏僻城镇的行动少,更何况,末日真理教占据着先手的优势。在NOG进入巴黎之前,末日真理教可能就已经侵蚀了这裏的政府部门。
所以,据点进行伪装,分置多个的据点,是必须的选择,却又不是万无一失的。不过,我前往的据点,自成立以来,还没有出现过特殊情况。
在一栋外型和装修都很普通的出租楼中,负责人接待了我。他的样子和噩梦拉斯维加斯中没太大区别,不过,因为身上穿的不再是军服,而是廉价西装,所以那身痞子味也少了许多。他摆着四十多岁的臭脸,我的到来,让这裏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除了他之外,其他的NOG成员都是新招收的本地电子恶魔使者,对NOG的了解仅限于表面,也不知道这个负责人到底是如何形容我的——他肯定对属下有过相关的对话——这些新成员看向我的眼神都不太友好,虽然没有“阶级敌人”那么严重,但也足以让人觉得,是否会对我的委托尽力。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们是专业的,讲究信誉。”自称莱德的负责人用鼻音哼了哼,他似乎在讽刺我,但也不是那么明显。就和过去一样,这个据点的布置,仍旧是以“地下室”为核心,而进入地下室的机关也并不负责,不过,当然是用“神秘”制作的。不使用“神秘”,就无法找到入口,若用错了“神秘”,还可能遭到一定强度的反击。我也相信,虽然入口在这个地方,但是,出口绝对不止这一个。
在过去,网络球的据点不止一次遭遇过敌人的突袭,在末日真理教准备大行动的城市中,就连山羊公会的鬣狗部队,都有可能攻破据点,我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虽然据点外在的安全保护有可能不那么严密,但是,撤退通道却一定有很多条,而且足够隐秘。
我们走入一扇门中,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在正常建筑结构下的门后房间了。四周用高强度材料填充的墙壁十分厚实,让人无法从细节上,判断出自己的位置。走廊天花板上的灯光一直在闪烁,很有一种鬼屋的氛围,不过,直觉没有危险。连锁判定也只能确定,我所在的地方位于地下,却无法判断具体情况,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垂直距离超过了连锁判定的正常观测距离——五十米。
这裏的气氛有些阴郁,发灰的墙壁,和闪烁的灯光,都不是正常人喜欢的景状,感觉上更像是一个关押和研究精神病人的地方。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据点要布置成这个样子,负责人莱德带我一路经过了好几个房间,隐约从房间中传来的声响和人影,都似乎在散布一些不怎么美妙的信息,从而让人产生各种负面联想,让人觉得裏面有人在做一些不人道的事情。不过,在连锁判定中,这些房间其实都是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