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斯恩特对哥特少女的解释不置可否,看起来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解释而已,哥特少女凝视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表情从稍有困惑变回宁静,她十分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在充斥着未知神秘的环境中,话语拥有远超出人们所能意识到的力量。在一些极为特别的情况下,任何一句看起来不经意的话,都会决定一件事物的走向,乃至于决定自己的命运。哥特少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话在某些地方溅起涟漪,但从小斯恩特的态度来说,倘若它们不苛求一个严谨的回答,那往往意味着,要不它们其实并不在意答案,仅仅是用问答的方式掩盖别的真正在意的东西,要不就是无论对方如何回答,只要答案在一个许可的范围内,这个答案的内容就会以一个寻常人所无法观测到的宏观角度决定了未来某一段时间的变化。
大多数神秘专家对末日真理教所拥有的可怕力量的认知是正确的:一个人自我认可的名字,一个人不经意的想法,一个人有目的性的行为,都能够被末日真理教利用上。名字、语言、思想、行为……这些人们所拥有的种种用于认知彼此,推动自己和身边事物发展的因素,都会成为献祭仪式的一部分。在哥特少女经历了多次世界重组所获得的见识中,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都是最特殊的,最可怕的,最具有必然性,也最难以想象其内容的神秘仪式。
所有的献祭仪式都必然由两个基础部分构成:祭品和献祭的对象。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其祭品并不完全是呈现物性的东西,甚至于也可以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和大多数献祭仪式的祭品都拥有某种象征意义一样,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所使用的祭品也富含高度的意象化象征意义,然而,这些意义虽然有人类赋予的,但也有一些却表现出强烈的非人倾向。
玛尔琼斯家领导下的末日真理教,以“语言”和“习性”为基础,最终让教徒和“人类社会”这个概念所泛指的一切割裂开来。它们甚至会用自己那独特的,和人类常识截然不同的认知,去赋予同一个事物以不同的意义。
无法融入末日真理教的人,就无法在真正意义上,无法从完全角度上,拥有末日真理教的教徒们对同一个事物的认知,也无法知晓其全部象征意义,因此,也就无法真正从头到尾地理解它们的献祭仪式的始末,无法分辨在仪式过程中,哪些事物和情况才是关键和重点,也就无法推断出真正的真相——这正是神秘专家在面对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时,难以从根本上去阻止它们,乃至于往往会“迟一步”的原因之一。
哥特少女在面对小斯恩特时,虽然谈不上恐惧,但也不能说没有半点忐忑。她并不畏惧眼前这个男性的形象和个体,仅仅是对这个形象和个体所代表的那个无法用常识去判断的怪异群体,以及这个怪异群体的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有一种紧张感——哪怕过去的经历都证明了,自己可以在世界末日之后存活下来,保存自身的人格,直到新世界诞生,但是,在神秘的世界里,既然拥有这样一种可以维系自我的力量存在,自然也会有崩坏这种维系的力量存在。在结果出现之前,她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一次末日真理教的行为,会不会引发这种力量,进而连自己也深陷末日那清算一切的下场中。
在最坏的可能性中,末日真理教那可怕的,无法预知的献祭仪式,也会对哥特少女这样的存在产生效果——她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成为末日真理教献祭仪式的一部分。若说哥特少女在紧张什么,那就是她突然本能地意识到,小斯恩特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的话,以及她的回答,两者彼此互动的行为本身,就足以构成献祭仪式的祭品部分。
是的,哥特少女已经开始觉得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小斯恩特出现在这裏,并不是因为末日真理教试图从新世纪福音手中夺走五十一区中继器,也不是看穿了她之所以主动攻击五十一区的原因,其目标甚至不是五十一区,而就是她本身。
“您在想什么?”虽然小斯恩特用了恭敬的“您”做称呼,但在哥特少女听来,却没有多少分恭敬的意思,而更像是一种刻板的表达方式。
“我在想,你们的献祭仪式已经进行了多少。”哥特少女顿了顿,说:“虽然你们对伦敦地区做的事情,让人觉得你们会在如今的伦敦地区,在素体生命的保护和协助下完成献祭仪式,但我现在有点不那么认为了。”
“为什么呢?”小斯恩特平静地微笑起来。
“因为你们的活动重心,并没有在伦敦地区体现出来——那些让人手忙脚乱的怪异情况,都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末日真理教的献祭仪式从来都没有那么显眼,亦或者说,所有能够轻易让人看到,认知到的过程和现象,都只是细枝末节,哪怕被破坏,也无法对献祭仪式产生足够的影响。”哥特少女说:“你之前也说过吧,你们对中继器的需求不大,我相信这个说法,你们在意的不是中继器,中继器只是天门计划的副产物。在其他人的目光都被中继器、伦敦地区、纳粹和素体生命等等这些不寻常的事物左右的时候,你们反而可以更顺利地去执行核心环节——天门计划。”
去除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因素,凭借对末日真理教的了解,一个清晰的脉络正在哥特少女的脑海中形成:末日真理教的初衷是什么?其行动核心是什么?这些关键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摆在了台面上,只是,人们总会被它们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突如其来的手段所迷惑,将手段误认为目的。
末日真理教真正成为“不同寻常”的神秘组织,成为不可阻挡的大势,成为最明显的“世界末日的主推手”,“天门计划”就是分界点——在“天门计划”执行之前,末日真理教很庞大,很强大,但仍旧无法和这个计划执行之后的末日真理教相提并论,甚至于两者之间的差别是一种本质性的差别。
“天门计划”对末日真理教的影响力就是如此的巨大而深刻。正因如此,才会让人误以为“天门计划”已经完成了。
哥特少女也是至今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许多人都被中继器的出现、末日真理教三巨头的分家,玛尔琼斯家的崛起和、纳粹的反攻和素体生命的入侵等等情况迷惑了,以为这就是“天门计划”完成后的结果。
但是,在哥特少女的认知中,“天门计划”是以“罹患绝症的精神病人兼神秘家族的最后继承人艾琳在青梅竹马的两位男性的帮助下寻求恶魔的力量以延续生命”这一充满了传奇性的故事为开端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天门计划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寻求这个在玛尔琼斯家族口耳相传的秘密历史中,有过记载的恶魔的力量,而这个所谓的“恶魔”并不是如今的灰雾恶魔,而是别的某种带有恶意的意志的称呼——在哥特少女的研究中,这个“恶魔”可以广义上是“让整个世界以如此姿态存在的某种意志”,也可以狭义上限定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如此一来,就能推导出这么一个结论:
从狭义上来说,召唤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才是“天门计划”的目标,而玛尔琼斯家已经认知到,倘若真的这么做,就会让世界末日降临。
玛尔琼斯家的艾琳之狂想,天门计划的起源以及末日真理教的信仰,三者有机结合在一起,引发了之后种种可怕的,让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并最终让世界局势演变成如今的模样。
因此,只要仍旧没有召唤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怪物”,“天门计划”就谈不上结束,而只要没能按照自己的步骤引导末日的降临,末日真理教的实证也同样谈不上完成。
在过去那数不清的世界轮回中,天门计划从未召唤出这个“恶魔”,末日也总是不会按照末日真理教的步骤降临——在召唤出这个“恶魔”之前,在末日真理教的实证到了最后一步之前,末日就已经摧毁了世界和包括末日真理教在内的所有事物。
——就像是有什么机制为了不让“恶魔”降临,在做最后的抵抗和挣扎一样。
哥特少女不由得如此想到。自己等人眼中的末日,真的是恶意的吗?亦或者说,是最后的防御机制?正如人体的免疫机制试图遏止病毒的感染时,反而会出现一些让人看起来不太妙的恶性症状,例如高烧和发炎等等。但其实这些症状是“人体在消灭真正的病源”的证明,并不是什么坏事。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恶魔”会比“末日”更彻底地伤害这个世界和所有人呢?
末日降临,会让许多人痛苦,太过频繁,也太过可悲,但世界轮回,之后所有人都会重新过日子,然而,“恶魔”降临之后,这个轮回会否继续存在?是否会有一个彻底的,不复存在的结束,达成末日真理教那真正意义上的末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哥特少女终于将过去那让人迷惑的藤蔓全都清除,将自己所拥有的线索贯穿起来。在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比那可以跳出“世界之外”的高川,比那深不可测的,仿佛从更高位置上俯瞰这个世界的桃乐丝等人,更加理解波及整个世界的末日的来龙去脉。
末日真理教的可怕,就在于它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它之所以变成如今的模样,并不是它和这个世界原来就如此,而是某种恶性的力量从本质上扭曲了世界。如果把世界当作人体来看待,将末日真理教视为免疫系统,其推动末日的行为视为免疫过程,那么,执行“天门计划”的末日真理更像是一个“被病毒感染的免疫系统”,无论世界如何重组身体,都无法避免重复感染,而且,其感染速度只会越来越快,程度越来越深。
对这个世界来说,末日真理教不是恶性的,网络球也不是,但是,当末日真理教开始执行“天门计划”,试图召唤“恶魔”的时候,就意味着,它也被感染了,变得恶性化,连带着与其相辅相成,如同阴阳纠缠的网络球,也在不知不觉中恶性化。
体现这种感染的“天门计划”一直没有完成,却一直在向着完成挺进。如今,就在这裏,人们的目光被种种恶意的现状所迷惑,反而没能意识到“天门计划”尚未完成,正要完成最可怕的末日终局。
什么素体生命,什么纳粹,什么奇形怪状的异常,什么中继器,什么世界大战,全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天门计划要召唤的“恶魔”,那个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中,最不起眼的只有寥寥数笔的非人之物,才是最重要的。
哥特少女仿佛听到了幻听,它在她的心中吟唱关于飞虫的诗:
“啊,这是寂寞岁尾
的一个欢乐夜晚!
一位藏起翅膀、矇着面纱的天使
坐在剧院
含着眼泪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