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知道很多事情,但也同样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有可以通过经历和知识去理解的事情,也有无法通过经历和知识去理解的事情,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所有的认知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广博,但实际相对于正在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乃至于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秘奇异之事,仍旧太过于局限狭隘。然而,这是哪怕知道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的事情,更严重地说,这种无法改变无关于自己所具备的时间和智慧,倘若世界真如他的哲学观那般存在,那么,无论自己如何去拓展自己的认知,都仍旧无济于事。
在无限的未知中,强大永远都是相对的,总会有某些自己不可预测无法认知的东西,在一瞬间就摧毁自己精心构筑的堡垒,从而让自己感到自身的弱小无力。而这种不确定性,以及从不确定性中所体现出来的渺小,才是每时每刻都在摧残自身意志的恶性源头。
在有限的未知中,末日真理便是一种必然,从而证明了自己等人的反抗才是最无谓的,并进一步证明了末日真理教的正确性。未知的有限性将会摧毁自己和同伴费尽心思的抵抗,这却是走火最不愿意见到的。
走火无法证明未知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世界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但硬是避开理性,仅从感性来说,他确实更希望未知是无限的。只有在无限的未知中,恐怖永恒存在,但与此同时,也才有同样永恒存在的希望。而自身和外在的相对性强弱将会无意义,从而让所谓的“弱小”不再是弱小,所谓的“强大”也不再是强大。末日真理也必将被证伪,因为,在无限的未知中,所谓一切终结的末日本来就是谬论。如此一来,虽然从那无限的未知中,总会诞生出让人恐惧的不可捉摸的东西,但一定同样有从这种恐惧中解脱的希望吧。
走火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战斗的,每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最后一个小时,他总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这样的哲学观上浇筑。到了现在,如还有什么会让他感到畏惧,那定然就是“无限”和“有限”这无法实际观测到,也无法证实和证伪的命题了。
每一次和神秘的事物接触,总会让他不由得想起这些哲学命题,但是,在战斗中却并不总会出现这些想法。然而,他已经感觉到了,随着这场末日之战的扩大和深入,这些想法在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战斗中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他可以感受到,从自身思考行为和思哲理论中,存在一种若隐若现的痕迹,就像是有这么一种力量,注定了他必然会这么想一样。
当自己写了一本小说,写到“这人突然想到某某”的时候,究竟是写小说的本人想到了,还是小说中的这人想到了呢?自己所思所想看起来充满了自由的意志,但是,又如何证明这的确是自由的意志呢?到底是自己在思考,还是某个更庞大的外在在思考,却借助自己这个角色来阐述呢?倘若世界是封闭的,未知是有限的,而局限于这个更庞大外在的想象力中,那么,自身是否仅为一团泡影呢?自己观测这个世界,是逻辑而神秘的,但是,自身的观测是否也在那个更庞大的外在的观测中呢?是否由那个更庞大的外在决定了自己所观测的这个世界的真实呢?
自己所面对的这场世界末日,以及所体现出来的末日真理,包括围绕这些所转动的所有神秘、人类和非人,都是一个刻意安排的场景和故事呢?
但是,就算这么去思考,也没有意义,倘若事实如此,那么,自己此时此刻这么想,也不过是那个更庞大的外在决定了自己必须这么想,而自己毫无办法。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恶意。
——你看,思考本身就是这样充满了恶意。
——思维本身就能证明思维的虚幻性。
——逻辑本身就能证明逻辑的不存在。
——事物如梦幻泡影,而自己一无所有,就连自我对自我的认知,自我对外在的观测,并从之中所体现出来的意义,也不过是假物。
——东方神秘学中所谈及的入梦论和借假修真就是从这一论点中延伸出来的吧,自己正在想的这些,古人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并试图对之发起反抗,但是,这些反抗已经无法证明其成功和失败,也全都成了泡影。
——如今的神秘看起来部分契合神秘学,但仍旧无法用神秘学去解释。科学看似能够触及真理,但最终没有触及真理,而仅仅是看起来像要触及了而已。
走火聆听着自己的想法,那本来应该是从自己内心深处浮现的声音,是由自身意志和认知所决定的结论,但是,渐渐的,从那细密的字里行间,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虚无和恐怖,就仿佛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别的什么正在借助自己的思维发出它的声音。即便如此,在这虚无和恐怖滋长的时候,却也让他的直觉越来越敏锐,他所凝视的方向,那在无所谓距离的远处,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正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得凝室。
越是恐惧,仿佛自己的神秘性就越高,自己的力量也源源不断地增强,就像是自身的恐惧正是自身神秘力量的源泉。
走火没有遏制自己内心深处愈加庞大的恐惧感和虚无感,也没有遏制脑海中那迸流的思绪,自身所有的理性和感性就如同一锅沸腾的粥。因为,他有着更加确定和优先的目标:追上并干掉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哪怕自己的思维变得混乱,哪怕自身的意志将要被这思考所带来的虚无和恐惧啃噬殆尽,他也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他想着,也许这种固执的想法也不源于自身吧,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在他的感受中,自己驾驭的伦敦中继器和末日真理教的中继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如果这是事实,如果这个事实需要自身内心和意志被如此啃噬,那么,他也在所不惜。
下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解开了,他听到了宛如幻听的开锁声,就仿佛自己的脑海中有一扇从未注意到的门被打开了,然后,自己突然就可以明白过去无论如何思考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却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伴随着这种“突然明白”的感觉的,是一种强大得仿佛连自己的脑髓都要被蒸发掉的冲击,像是灼热的,又像是冰冷的,像是感性的,又像是理性的,他根本无法分辨,其中到底有多少种性质。
这股冲击从冥冥的感觉中出现,又仿佛变成了物质性的力量,在整个伦敦中继器中奔流。走火觉得“自我”正在这个中继器中膨胀,细致入微地切入过去从未察觉到的每一个角落,就好似一个人连自己体内的每一根肌肉和神经都能确切感受并描述出来一样。
这股力量的起点无法考证,而终点却是中继器的核心。进入核心后又从核心内部流出,再一次进行那澎湃的循环。
走火觉得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本该由自己完全控制的伦敦中继器内部,似乎存在某些自己从未察觉到的问题,巨大的阴影和不详的恐怖,始终隐藏在中继器里,而自己在这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些阴影和恐怖是如此真切的存在——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不,或许应该是,即便想到了也无法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