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冬日海风,卷动临海港口上的九宗黑旗,千艘渡船渡口在停泊,数以万记的人间游子,于街巷之间形色匆匆。
体型如山岳的巨龟,在港口缓缓靠岸,出生伏龙山的吴老道,带着徒弟走下龟岛,途径港口茶铺时,转头看了眼,估计是想起了那个出发时名声不显,如今却已经名传九洲的年轻剑侠。
龟岛之上,千星岛黄寂,悄然下了楼梯,来到港口的海堤之上,负手而立,眺望无尽碧波。
在海上漂泊数百年,都没打下‘海王’的名头,至今依旧是‘龟仙人’,黄寂脸上不免有些壮志难酬的萧索。
黄寂暗暗酝酿许久,想赋诗一首,表述此刻心境:
“东临登潮,以观沧海,水何澹澹……”
即将名传千古的佳作,尚未构思完,海堤上就落下一人,遥遥拱手一礼:
“黄岛主。”
黄寂思路被打断,有些愤愤,不过瞧见来人,还是露出了笑容:
“诸葛兄,好久不见。”
来人身着望海楼制式衣袍,乃是登潮港的首座长老诸葛胥。
登潮港是望海楼的立足之本,诸葛胥的宗门地位,和奎炳洲的徐元峰差不多,都是高层核心。
诸葛胥缓步来到跟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黄寂:
“黄岛主前些日子所托之事,已经办好了,这是云水剑潭李重锦,亲自执笔的画像;李重锦和咱们九宗的左剑仙是故交,其侄子和左剑仙,更是一起参加九宗大考的‘同年’,这幅画的工笔,可谓神形兼备、栩栩如生……”
黄寂双手接过画轴,打开看了眼,画上是个威严冷峻的剑侠,造型、表情、衣着,都和荒山尊主、青渎尊主这些人差不多,算是仙家老祖标准肖像画。
“不错不错,辛苦诸葛兄了。雷霆崖的楚毅,如今整天在瞎吹,说左剑仙和他关系匪浅,能有这般成就,离不开他的‘镜花茶’,连多宝潭的东家,都死不要脸把名字改成了‘鸣剑潭’;他们也不想想,没我这条船送左剑仙过去,他们能遇上左剑仙?”
“那是自然。”
……
黄寂买左凌泉的画像,一部分是出于惊艳和敬佩,另一方面也算是招揽生意的一种方式。
不管什么地方都有‘名人效应’,就比如宗门里只要出一个名扬天下的强者,过来拜师学艺的肯定踏破门槛,渡船也是如此。
黄寂把画像往龟岛‘名人堂’一挂,再配上几句说明,说一路打到异族大本营,端了黄粱福地的左大剑仙,第一次出海坐的是他的船,崇拜强者的修士肯定趋之若鹜,票价翻番不敢说,涨个两成肯定没人有意见。
龟岛刚从华钧洲归来,下一站是去南屿洲的千星岛,从东洲去南方的修士,肯定没去华钧洲的多,不可能抵港即客满,按照往日流程,会在登潮港等待乘客,直到足以回本才会重新起航。
不过黄寂交谈几句后,却听诸葛胥说道:
“最近九宗下令戒严,各宗门都暂时禁止弟子远行,各地渡船也要求加快频次,以便在外弟子返宗,黄岛主若是无事,不如就直接出发吧。”
黄寂略显意外,不过想到西北一锅粥的乱局,玉瑶洲会进入战备状态也正常,他收起画卷,含笑道:
“行,不过这跑空趟的耗费……”
“黄岛主放心,九宗决议影响海航运转,损失自然由九宗承担。”
黄寂见此自然不再多说,送别诸葛胥后,就重新登上了龟岛,安排弟子加急补给,准备即刻离港。
不过龟岛是活物,超远距离跨海航行后,连歇都不让歇就继续跑,显然会产生不满情绪。
黄寂飞身来到龟……巨龟的头部,站在龟甲的边缘,想开口安慰两句。
但令他意外的是,拓天王八的硕大头颅,探入了海水之中,沿着大陆架望向深海,不知在干啥。
“老伙计?看到母海龟了?”
巨龟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
黄寂暗暗皱眉,落在了海面上,半蹲下来,以手掌按住水面,仔细感知。
海域太过辽阔,又深不见底,其内的灵兽和各种灵脉远比陆地丰富,各种气息混杂干扰判断,很难摸清海域深处的情况。
黄寂哪怕常年待在海上,也是仔细分辨良久,才从海域深处,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哗——
哗——
感觉起来,像是九幽深海的最底部,有什么东西移动,虽然没有任何气息,但庞大的体积推开海水,还是在海底带起了乱流,化为涟漪慢慢传递到了港口。
黄寂略显疑惑,说是海底有蛟龙鲸鲲移动,这动静未免太大了;但说是海底发生了地震、火山等自然灾害,动静又小了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也想象不出来。
动静在缓缓增强!
黄寂探查不过片刻,途径的登潮港九宗仙尊,也发现了海域的异样,齐齐从客栈、仙家铺子里现身,落在了海堤上,无声眺望。
呼——
呼——
很快,海外的动静已经不需要感知,海风肉眼可见的变强,吹的九宗黑旗‘噗噗——’作响,港内的水位,也在缓慢下降,呈现出了海啸前的征兆。
“呜——呜——”
就在整个登潮港的修士茫然驻足之际,一道浑厚的号角声,从偌大港口中响起,远传周边百里,港口上空也亮起了淡青色的护港大阵。
集市中的仙家长老,当即反应过来,急声大喊:
“敌袭!敌袭!所有人弃船归港战备!快……”
“嗡——”
整个玉瑶洲最为繁华的仙家港口,瞬间炸锅。
无数散修也顾不得规矩,掉头就往内陆飞遁;飘在海上的渡船,则涌出无数人手,逃往港内;腰悬九宗腰牌的修士,则按照平时演练,迅速原地结队,在同宗师长、师兄的带领下,冲向预留的防衞要地。黄寂脸色也白了些,连忙驱使龟岛,爬上登潮港的海岸避险。
与此同时,天象也发生变化,内陆深处都传来数道惊人气息,在往登潮港疾驰。
凳潮港作为玉瑶洲最大的出入境海港,与他洲物资交换的战略要地,又地处最前线,防护设施极为完善,没忘机的境界,可能连门都打不破,进来了也得面对东洲群雄围剿。
但可惜的是,世上最固若金汤的堡垒,也挡不住内部的攻势,特别是守将的开城叛逃。
黄寂刚把拓天王八撵上海堤,尚来不及找避难之所,就发现笼罩整个登潮港的大阵,闪烁了两下,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
港口数万修士瞬间死寂。
黄寂眼神错愕——没了把力量拧成一股绳的护山大阵,中低境弟子面对强敌直接失去了作用,想守住山门就只能靠顶层肉搏了!
黄寂正惊疑之际,就发现登潮港的上空,出现了一道身着华袍的身影,手持玄色海王旗,从气势来看正是负责驻守此地的望海尊主。
望海尊主一出场,港口修士如释重负,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新战备,就听见了一句难以置信的话语,从高空响起:
“望海楼弟子听令,调转防线,面朝内陆,余者放下兵刃,以免枉送性命。”
黄寂难以置信望向半空!
望海楼诸多弟子,在老祖的号令下,虽然心有迟疑,但这就和上官玉堂给铁簇府弟子下令一样,哪怕有想法,也不会迟疑半分,迅速开始调转防线。
而外派到登潮港的八宗长老,自然都炸锅了,无数人当即开口呵骂:
“温夜庭,你想造反不成?”
“你疯了?”
“乱我阵势,我看你事后如何向三元老交代……”
……
嘈杂声不过持续片刻,天空之上就显出五色流光和霹雳雷霆。
望海楼地处帝诏王朝边陲,最快赶到凳潮港的,自然是帝诏尊主。
事发突然,商诏也顾不得摆出尊主气场,人如流星,眨眼已经到了跟前,手持大剑,骑乘五色麒麟,悬停在港口上空,怒目道:
“温夜庭,你找死!”
虽然话这么说,但帝诏尊主并没有直接给温夜庭一剑,因为海外变天了。
呼呼——
海风愈来愈烈,吹开了天上的薄云,露出了一轮金色大日。
所有人转眼望向海面,却见海水‘咕噜咕噜——’如同沸腾一般,冒出密集气泡。
很快,一艘巨型渡船,冲出了海面,砸在了海上,溅起无数水花,侧面刻着映阳双鱼的徽记。
轰隆——
随着阔别数千年的‘向阳城’徽记,再次出现在东洲辖境,无数修士从海底飞跃而出,悬停至半空。
从海港内看去,就如同从海底往天山下了一场暴雨,不过片刻之间,就布满港口外的天空,密集如蝗虫。
帝诏尊主瞧见这阵仗,也是变了颜色。
本来商诏发觉凳潮港有变,还以为异族和偷袭荒山一样,偷袭凳潮港捣乱,来的只是几个战力强横的山巅巨擘。
外面忽然冒出来不下数万异族修士,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仙家发生大规模冲突,决定胜败的只能是顶层几个老祖,中下游修士根本左右不了战局,起的作用是占领、肃清区域,在战后担任下层管理,重组占领地秩序。
异族忽然冒出这么多人,目的显然不可能是捣乱,而是要彻底占领玉瑶洲!
察觉这一点后,商诏已经暗道不妙,但实际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的多。
随着数万异族修士在海上露面,挂在半空的太阳,光芒似乎变强了些,把整片海面都照耀成了金色。
所有人眯眼仔细看去,却见大日正中,有一名身着白裙的女子,悬浮于天地之间,鸟瞰着整片大陆。
望海尊主温夜庭,没有去管帝诏尊主,在高空转过身来,手持大旗面向大海跪下,朗声道:
“弟子温夜庭,恭迎师尊!”
此言一出,港口内有不下百余修士,从各处飞身而出,落在空地上,俯身朝拜:
“恭迎老祖归山!”
整个登潮港鸦雀无声,因为梅近水存在的痕迹早已被抹去,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天上那个女子是谁。
但能修到玉阶的修士,自然都明白能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异族女修,是什么身份。
飒飒飒——
不过片刻之间,东洲的尊主、剑皇,已经按距离远近先后赶来。
第二个抵达的伏龙尊主陈朝礼,瞧见如日当空的女子,脸色瞬变,落在商诏跟前,没有言语。
而悬浮在半空的女子,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望着熟悉的山川绿水,以及上面一个个熟悉的故人。
帝诏尊主对此并不意外,因为面对一位仙君,能代表东洲说话,下令拔刀的人,只有另一位仙君,他和陈朝礼辈分再高,也不敢贸然发号施令。
飒飒——
天空雷鸣不断,在登潮港上空聚集的仙家巨擘越来越多,冲霄剑气与尊主气场,渐渐稳柱了九宗修士的心湖。
但主角没来,场面再大也是枉然。
面对海外那个如日当空的上古巨擘,所有人也只能抬头仰视,等待着那决定性的一刻到来……
——
与此同时,南海之上。
轰隆隆——
雷鸣声响彻天地,碧蓝天空被撞开一个个碎裂的洞口,等到海中鱼龙或者渡船上的修士抬头观望,天空又恢复了正常,只留雷音尚存。
“我去……前辈,到底怎么啦……”
左凌泉死死抱住崔莹莹的腰,在空间裂隙中不停迁跃,天地的变化让视野变成了万花筒,重力等天地法则更是诡辩无常,让人产生头痛欲裂的眩晕之感,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崔莹莹死死抱着上官玉堂的腰,也被根本没法承受的速度震的头晕目眩,但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或者说完全不敢放手;她能明显察觉到,这时候敢松手,玉堂肯定不会管他们死活,要是落入空间裂隙,鬼知道会掉去哪里。
今天早上,悬空阁楼已经快要接近婆娑洲,左凌泉和前几日一样,在屋裏面当小白鼠,让老祖琢磨双修之法。
崔莹莹作为未过门的前辈,又是医师,自然要守在跟前,免得玉堂借机占她情郎便宜,给她戴帽子。
本来一切正常,上官玉堂和崔莹莹仔细研究下,还琢磨出了些门道。
但也不知道上官玉堂中途察觉到了什么,神色一沉,拉着崔莹莹这个九宗第一奶妈就飞了出去。
左凌泉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还以为老祖又想揍莹莹,顺手就拉了一把,想打个圆场什么的。
结果上车就下不来了!
老祖和出膛的炮弹似的,等左凌泉反应过来,已经飞了恐怕不下万里。
左凌泉也不知道飞了多远、多久,用力抱住莹莹的腰,见老祖闷头飞不说话,只能问道:
“莹莹姐,到底怎么啦?”
崔莹莹紧紧贴在玉堂背上,也晕头转向不知为何,正想继续问的时候,忽然感知到桃花潭传来动静——有门徒在烧香祷告。
这是宗门召回在外老祖的手法,若非遭遇灭顶之灾无力抵抗,弟子根本不敢动用。
崔莹莹顿时花容失色:“不好,九宗出事儿了。”
左凌泉神色一沉,联想到在异族打探的消息,知道事儿不是一般的大,询问道:“赶回去来不来得及?”
崔莹莹明白原委后,比上官玉堂还着急了,施展术法给上官玉堂加持,催促道:
“你飞快点!谁打过来了?商诏他们吃干饭的不成……”
上官玉堂速度极快,但表情平静,不显半点焦急,途中还开口说了一句:
“莹莹,我相信你,希望伱别让我失望。”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快飞,快飞……”
……
——
轰隆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梅近水现身不久,登潮港上空已经百仙齐聚。
商诏、陈朝礼,以及骑乘黑龙的仇泊月,率领九宗修士占据了半个天空;余下不是在路上,就是固守本地,以免异族从别处登陆。
旁边,东洲剑圣江成剑,携云红叶、姜太清先行抵达,身后跟着数千高境剑修,虽然服装各异,但全部手持佩剑,看起来甚至比九宗这边还整齐一些。
如此大规模的仙家巨擘聚集,上次可能还是在窃丹之战,登潮港滞留的修士,大部分都是头一次瞧见这些仙家巨擘本尊。
往日在他们眼里,八尊主、十剑皇已经是修行道的顶端,但此时他们才愕然发现,这些东洲至高无上的存在,面对那个如日当空的女子,露出了和他们一样的谨慎、忌惮。
数十万修士在港口对峙,却鸦雀无声,天地间弥漫着一股让凡人难以想象的压抑,所有人都在等着压场的女武神出场。
至于异族大军为什么不直接开战,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东洲忌惮梅近水的上古余威,异族又何尝不忌惮女武神的显赫战绩?
在没有摸清一位仙君具体|位置的情况下,谁敢当其不存在,大摇大摆先落子?
商诏知道上官玉堂去向,估算了下时间,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就先驾驭麒麟往前踏出一步:
“梅仙君,我念你是九宗老人,劝你一句,在玉瑶洲地界,你腹背受敌,不可能是对手。上官道友的脾气人尽皆知,她一旦露面,你我双方便不死不休,没有了和谈余地,现在知难而退,尚能保住无数生灵性命。”
梅近水目光从内陆收回,放在了熟悉的众人身上:
“朝礼,商诏,本尊是玉瑶洲旧主,比你们更在意这片土地,乃至土地上的生灵;本尊既然在这裏等着你们人齐,就没想过毁掉自己的故土。
“正邪之争只掌握在我们这一小挫人手里,你们为所求之道殉道,无可厚非,但开战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告诫弟子莫轻举妄动,不要让懵懂无知的晚辈,因为你们个人的所求之道妄送性命。”
仙家争雄,本就是比拼顶尖战力的强弱,老祖一死则势如山崩,弟子辈天赋再好,也只能忍辱负重远遁保留火种。
在梅近水亲临的情况下,各尊主剑皇也没想着指望徒子徒孙应敌,江成剑开口道:
“后人之事,自有后人定夺。今日梅仙君想凭一人之力,扫清我东洲所有豪雄,口气未免太大了。”
梅近水摇了摇头:“本尊今日,只对付上官玉堂一人,没把你们当成对手。”
?
这话约等于——上官玉堂先站起来,余下在座的都是垃圾。
剑修脾气都大,剑皇城诸多剑仙,闻言自然流露出愤慨。
江成剑位列东洲第二、剑道第三,剑客都只求第一,说他不想干翻老剑圣、妖王,荣登剑道魁首、受封仙君,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以前没机会罢了。
见梅近水这么说,江成剑手指轻敲腰间佩剑,含笑道:
“既然上官道友还没露面,要不我先来会会梅仙君,让诸多异族道友,见识一下东洲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