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自己可以清心寡欲,却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清心寡欲,不然那跟程朱又有什么区别?
何心隐沉默许久,方喃喃道:“难道道德教化真的错了?”
“道德教化本身当然没错,不然人与禽兽何异?”赵昊正色道:“然则,靠道德教化只能决定一个社会的下限,却不能决定其上限。不然我汉家王朝如何会败在五胡辽金元手中?我们的道德再差,也远比他们强吧?那时候读书人的教化有什么用?还不一样被灭国、被屠戮、被当成两脚羊?”
“这……”何心隐三人面露钦佩之色,心说这小子尼玛比我们还狂啊。泰州学派无论如何叛逆,也没跳出儒道法的范畴。与理学的冲突依然是读书人间的路线之争。
好嘛,到了科学这儿,直接就把读书人的作用,甚至读书人本身给否定了……
罗汝芳忍不住反驳道:“历代王朝靠马上得天下不假,还能马上治天下?最后还不得靠读书人治国平天下?”
“那当然,因为治国是一件复杂精细的事情,不靠读书人是万万不行。”赵公子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也只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而已。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按说只要时间足够,就是一锨一锨的堆土,也能堆成一座高山;就是一瓢一瓢的舀水,也能积成一个大湖。可读书人治理了历代王朝两千年,我华夏却依然停滞不前,不敢说比先秦强多少,甚至很多地方还远远不如!”
“……”三人没法反驳他厚古薄今,因为他们和大多数读书人,甚至包括孔夫子在内,还在追慕夏商周呢。言必称三代,希望回到那个礼崩乐坏之前的时代呢。
这样一想,读书人也确实够失败的。
“所以我说,读书人治国,也就是维持个下限罢了。想让我华夏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真正向前发展,他们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想实现更遥远的天下大同?别做梦了。”赵昊冷笑连连道:“我们华夏的百姓是最本分的,只要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就没有人会造反。读书人折腾了两千年,连这点最低要求都做不到,还有脸了?”
一番话说的三人面红耳赤,甚至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你能让百姓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何心隐不忿反唇相讥道。
“我能,至少我知道怎么能做到。”赵昊眉头一挑,大言不惭道:“你既然在我江南集团的农庄干过一年,就该知道通过科学管理,科学种植,我们昆山的农场实现了一年两熟,亩产七石的高产纪录。”
“不妨提前透露一下,今年昆山农场的亩产稳稳突破了八石。”赵公子有实际成果打底,说话自然底气十足。“而原先昆山呢?一年只能种一季稻,昆南有时候还一季都收不来。好,不说昆山,就说苏松别的县,最多一年种一季稻一季麦。最高产米两石五,麦一石五,仅此而已。”
“我们科学可以用同样的土地,种出至少多一倍的粮食来,多养活一倍的人口。而且这还只是开始,日后随着生产技术的不断改进,产量还会不断提升。你说我有没有底气,说自己有办法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有……”何心隐服气的点点头,他要是不服气,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教。
“我不是说读书人不行,而是说读书人读的书不行。”见他服气了,赵公子也放缓语气道:“卓吾先生说孔孟学说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并非‘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不能将其当做万古不易之教条,就非常的科学嘛。”
“哈哈哈,我算听懂了。”李贽忽然拍着大腿笑道:“你的意思是,读书人都要学科学,才能治理国家的姿势,走出治乱怪圈,让大明永远强大,直到天下大同,对吧!”
“所谓知己,莫过如此。”赵昊毫不脸红的点点头道:“百姓日用既是道,科学就是研究如何让百姓过的更好的一门学问。所以我们两家确实是同道中人,可以相濡以沫的。”
“先别说那么远。”何心隐一抬手,皱眉道:“让我捋捋先。赵公子的意思是,只有顺乎人性才能长久。所以读书人的责任,应该是去满足人的欲望,这样组织才能长久,国家才能强大,最终实现大同?”
“同时还要有道德为欲望设限,”赵昊沉声道:“不受道德约束的欲望是有毒的,最终会让国家变得邪恶,让人民是非不分,最终自取灭亡。”
顿一下,他眨眼笑道:“当然,这就是你们泰州学派的事情了。”
三人这才彻底明白,赵昊所言‘道德是社会的下限’是什么意思。无论儒道法都将道德视为社会的上限,所以一代代读书人才会反覆求诸于道德。
但其实,那只是他们没法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才通过用道德礼教来降低人们的欲望,来保持社会的稳定。这种削足适履的反向操作,当然最多只能维持社会的运转,无法为百姓带来美好的生活了。
何心隐的聚合堂虽然放松了名教伦理对族人的约束,但依然没有改变用限制人们欲望的方式,来维持体系运转。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笨蛋,问题是经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