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 2)

<small>我以为</small>

<small>回忆就像搁浅在沙滩的鲸鱼</small>

<small>庞大而且怵目惊心</small>

<small>只要不去理会</small>

<small>它就会慢慢窒息</small>

<small>然后挣扎死去</small>

<p/><h3 class="center">1</h3>

深夜。

寂静的住宅小区,只听得到草丛里的虫鸣,夜露轻轻地从叶片上滚落,坠进草丛,悄无声息。

古旧的路灯下,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面对面站着,橘黄色的光线笼罩在两人周身,长长的影子似斜泼的浓墨,整个画面仿佛是一个定格镜头、一张渗透出泛黄的时间痕迹的老照片。

方佑澄眨了眨眼睛。

“你刚才,说什么?”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丝的不确定。

那个女孩的眼睛,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那清澈却干涸的瞳孔中,他看到了一个极力想要隐藏起错愕和惊惶的自己。

他悄悄地抿了抿干涩的双唇。

好久,没有这种心慌的感觉了。

“我说,就算是魔术,也没有办法让死去的人再活过来。”尹宝蓝清晰地重复,但牙齿却悄悄地打起了颤,认真的表情和这个小动作搭配起来,竟然显得有点可爱。

方佑澄微微皱起眉头:“你为什么穿着一身湿衣服?”

他现在才注意到,她圆润的脸庞在橙橘色灯光的照射下,竟然苍白得过分,嘴唇也微微的一颤抖着,四周还泛着青。

冬天才刚刚过去啊,从头到脚贴着冰冷的湿衣服,这样该有多难受?

“……看来,你想要问我的问题很多。”尹宝蓝抬手拨开粘着脸颊的一缕湿头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错。”方佑澄点了点头。

包括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他觉得裏面包含了太多层的意思。

虽然,也许只是他想太多。

但是,直觉告诉他,尹宝蓝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我家就在前面,你要不要先进去换身衣服?”方佑澄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

湿湿凉凉的触感,却特别的柔软。

他微微一怔。

“好吧,不过我不|穿有小熊图案的衣服。”尹宝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答应,接着便率先走在了前面,似乎要去的不是方佑澄的家,而是自己家。

走了两步,她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表情很认真地说:“猫眯图案的也不行。”

方佑澄愣了一下,才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放心,我家里没有这样的衣服。”这个女孩,实在是奇怪得可爱。

两人走了大约几十步路便到了方佑澄的家门口,他摸摸口袋,又掏了掏书包,清秀的眉毛微微地蹙起。

尹宝蓝无动于衷地看了他好久,终于摇了摇头,蹲下来,挪开他家门口摆着的一个小花盆,从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来。

“那。”她抬起手,把钥匙伸到他的眼前。

方佑澄吓了一跳,连忙接了过来,恍然大悟地绽开笑容:“我忘记把它放在花盆底下了,谢谢你……不过,你怎么知道它在……?”

他边说着边打开了房门。

同时,对她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分。

“那你每天回家都要这么找来找去么?”尹宝蓝似乎很擅长直接忽略别人的问题,她径自走进了玄关,并小心地弯下腰来脱掉了鞋子,以免让自己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湿湿的鞋印。

“呃……经常吧。”方佑澄无奈地笑了笑,打开了客厅大灯的开关。

日光灯嗡嗡地闪了几下,接着“啪”地一声亮了起来。

客厅布置得相当整洁,因为东西实在太少,所以想乱似乎也乱不起来,唯一引人注意的,便是摆放在靠墙地方的一个中型水族箱。

圆鼓鼓的气泡迅速地浮上水面,再忽地破掉,几只热带鱼在水草间悠闲地游荡着,细碎的白色石子静静地躺在水族箱底,厚厚的玻璃映出游鱼尾鳍彩色的影子。

方佑澄放下书包,直接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件T恤和一条长裤,回到客厅,交到尹宝蓝的手里。

“洗手间就在那里,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换好之后,我有话要问你喔。”方佑澄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接着又笑着说,“衣服上什么图案都没有,放心。”

尹宝蓝抱着衣服走进洗手间,约莫五分钟过后,她只穿着T恤走了出来,并神情自然地将长裤交还到方佑澄的手里。

“呃……”方佑澄看了看手里的裤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尹宝蓝会意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弯下腰去,伸出手比了比那件T恤的长度。

长长的T恤一直盖到了她的膝盖下,就像一件没有腰身设计的连衣裙,若是硬要穿上裤子的话,恐怕她的脚也伸不出来。

“好吧。”方佑澄耸了耸肩膀,看着面前这个像小精灵一样娇小的女孩,妥协地微笑起来。

几分钟后,小茶几上多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尹宝蓝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指,微凉的深夜,安静的气氛,很适合两人聊天。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家人不会担心吗?”方佑澄在尹宝蓝的左边坐了下来,微微地侧过脸,“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一个人住。”尹宝蓝捧起茶杯,小心地吹了吹表面的热气。

“我也是。”方佑澄点了点头。

“我知道。”尹宝蓝喝了口茶。

气氛好象有点冷场。

就在方佑澄想着到底该怎么问会比较恰当时,尹宝蓝却先开了口:“你还是很在意那句话吧?”

“嗯?”方佑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没有带书,我为什么会跟踪你,我又为什么知道隔壁的女孩是怎么死的,还有,我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尹宝蓝语气平平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才抬眼看着他,“对吗?”

方佑澄只有怔怔地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说,这些问题,暂时都不能告诉你,你可以接受吗?”尹宝蓝歪着头,似乎是在很认真地问他这个问题。

她的眼神里没有开玩笑的成分。

“我可以不接受吗?”他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很有趣。

“当然可以。”尹宝蓝又喝了一口茶,“但是不管你接不接受,我还是觉得不能告诉你。”

方佑澄用两根手指撑住额头。

完了,他有点头晕。

“那,就回答一个问题,好吗?”方佑澄伸出一根手指头,试图去跟尹宝蓝交涉。

“如果是一换一的话,可以。”尹宝蓝放下茶杯,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端正地坐着,晶亮的双眼,粉白的面颊,薄薄的唇瓣,看起来很像商店橱窗里摆着的漂亮娃娃。

“什么叫一换一?”方佑澄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觉得自己今天似乎有些热衷过头了。

除了魔术,他觉得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这个叫做尹宝蓝的女孩子,偏偏就能够调动起他所有的好奇细胞。

“就是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之后,才能问我问题。”尹宝蓝音调平平地说着这一句听起来很像绕口令的话。

“好,你问。”方佑澄点了点头,并猜测着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呃,只要不太八卦,他应该都会回答。

“你的记性很差吧。”尹宝蓝边说边环顾着整个客厅,客厅里简洁得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摆设,连墙上都干干净净没有贴任何海报或者挂历。

方佑澄轻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但是,这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可是,一般记性差的人,都会随处贴上便条纸来提醒自己日常的琐事,至少也会在醒目的地方挂上日历,圈出重要的日子并写上备注,比如开学日……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抛出了问题,她深蓝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方佑澄心口一窒,忽地避开她的视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种心虚的感觉,再一次被看穿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我……我有设定手机备忘……”他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压下心头的那一抹惊慌,神色不安地撒起谎来。

尹宝蓝再次轻轻地叹了口气。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日光灯轻微的嗡嗡声和水族箱里气泡轻窜的声音。

“一般会这么做的人,除非是刻意地想要忘掉一些事情,才每天逼着自己去遗忘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以为这样,就可以连带所有的回忆一同抹杀掉,永远都不用再去回想……”

“够了。”方佑澄淡淡地打断她。

他的声线依然平缓,语气依旧温和,却无论如何都隐藏不住话语里的颤抖。

像是共振一般,那些话让他的心也剧烈地疼痛,大脑像失去讯号的电视屏幕,倏然降下一场凌乱的白色大雪。

不过,不要紧的。

过了今天,他就能再次忘记。

把她说过的话,狠狠地,从他的脑子里直接删除掉。

“那……换你问我吧。”尹宝蓝低着头,手心轻轻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衣料。

衣服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味,还有一种被阳光浆洗过的气息。

她讨厌曝晒,偏爱有雨的阴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气息却莫名其妙地让她觉得安心。

“……不用了。”方佑澄慢慢地站了起来,摆手拒绝掉她的提议。

习惯性的微笑仍旧挂在唇角,却无力得摇摇欲坠。

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心慌和心乱给席卷一空,直觉告诉他,她的答案会再次令他觉得缺氧难受,甚至无法呼吸。

尹宝蓝也默默地站起身来,缓缓地朝着水族箱走去。

五彩斑斓的热带鱼在水中悠闲地游荡着,虽然鱼始终是睁着眼睛,不断地重复着张嘴闭嘴的动作,但她却觉得它们都是微笑着的。

“听说,鱼的记忆力只能维持七秒。”她的手指轻触着那层厚厚的玻璃,描绘出热带鱼鱼游过的路线。

方佑澄并没有接话。

“所以,它们在七秒过后就会忘掉自己曾经游过的地方,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鱼缸,也会让它们觉得很新奇,很满足,永远都感觉不到厌倦。”

尹宝蓝转过了身子,面对着方佑澄,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宽大的,柔软的,却独独没有令人安心的温度。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把那个人找回来。”她抬起头与他对视着,深蓝色的瞳孔就似一个古老的魔咒,能够唤醒一切长眠的记忆。

方佑澄怔怔地看着她。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过他的脑海,如一束电流一般击打着他所有的细胞,白花花的雪片再次狂肆地飞舞起来,嘈杂的响声一阵又一阵地在他的耳边忽远忽近,好似古旧的留声机,一个女孩子的音容笑貌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前——

……

“喂,橙子,你为什么不支持我的梦想?”一个女孩撅着嘴巴坐在草地上,白裙子下一双修长的小腿交叠在一起,顽皮地轻晃着。

“因为那太危险了,小白。”男孩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草坪上,微笑地看着天上云卷云舒。

“我不是说过不准叫我小白吗?哼,警告你,如果你再叫我小白我就叫你小新。”女孩的嘴巴撅得更高,并竖着小拳头以示威胁。

“可是,小白明明就是你的小名啊……你还不是一样叫我橙子。”男孩坐了起来,柔软的眼神里带着点无辜。

“不行,从今天起你只准叫我甜心。”女孩变了个表情,嬉笑地撑着下巴,抬手替他拿下粘在头发上的一根小草。

“……甜筒吧。”他实在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气死我了,如果我是甜筒,那你就是麦当劳叔叔!”女孩佯怒地拔高了声调,却掩不住眼底闪动的笑意,她随手拔起一把小草就朝男孩头上扔过去。

男孩没有躲,一把碎草就零零落落地洒了他满头满身,他抬起手一把将女孩揽到怀里,拉起她方才恶作剧的手,将一枚青草编成的指环戴进她的无名指,轻吻一下。

“甜心小姐,我们结婚吧。”带着笑的声音,柔润如四月的细雨。

“我……我才不要嫁给麦当劳叔叔!”女孩脸色绯红地假装挣扎了两下,看着无名指上粗糙的青草戒指,害羞地把脸埋进男孩的胸膛。

“我们……才十六岁耶……”她瓮声瓮气地说,不肯抬起头来。

“当茱丽叶和罗密欧相爱时,茱丽叶也只有十四岁。”他玩着她柔顺的头发,轻笑着说道。

“我才不要当茱丽叶。”她从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眼神无比的认真,“因为他们的结局是个悲剧,我绝对不要。”

“那好吧,你是你,我是我。”他亲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我们来创造我们两人专属的故事。”

“橙子和小白……永远都不分开……”她抬高了手臂,展开五指,阳光从指缝里流淌而下,翠绿的青草戒指衬着她白皙的皮肤,轻柔的风悄悄擦过指尖。

她的声音呢喃像是在哼唱这一曲童谣。

橙子和小白,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分开喔……

……

霎时间,仿佛有一道惊雷在方佑澄的脑海里炸开!女孩的笑脸轰然而碎,伴随着残酷的爆裂声,那曾经甜美幸福的笑颜如粉末一般飞快地飘散,幻化成记忆里一场终年不停的大雪。

慢慢地,覆盖去所有曾经留下的足迹。

他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沙发上,尹宝蓝只觉得手里一空,原本被她握住的那只手,跟随着主人无力的身体,静静地滑落了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再慢慢地转开视线,将目光落在了方佑澄的身上。

沙发上的少年紧闭着双眼,轻锁着眉头,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一场通彻心扉的折磨,那在回忆和现实中挣扎的样子,让尹宝蓝觉得心尖酸涩。

十三岁的那一年,她出车祸的那一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已经一分为二。

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

她曾经听说过,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守护着星星的精灵,等到在天上住满5000年之后,才会化作流星,承载着许多人的愿望,重新降生为人类,併为了满足那些人们的愿望而生活下去。

星之精灵没有办法和人类交流,只能默默地住在天上,俯瞰着自己曾经留有回忆的地方,和曾经深爱过的人。

所以他们总是很哀伤。

尹宝蓝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差点就变成了星之精灵,所以她总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因为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依赖的亲人。

所以,她经常习惯一个人獃着,习惯于行走在危险的边缘,用那种摇摇欲坠,心跳加快的感觉,来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当她第一次走在医院的天台边缘,正是在确认着自己是不是仍旧存在于人间。

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星星很亮很亮。

起初,她是害怕的,她想要找人说话,可是护士小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唯一的姐姐也因为人在外地而没有办法马上赶过来陪她。

然后,她就一个人爬上了医院的顶楼。

再然后,她看到了天使。

一个没有翅膀,穿着制服,会在飘雪的冬天用手心的温暖开出百合花,有着柔软微笑的天使。

在他找她搭话的那一刻起,她尽管有些防备,却突然觉得安心了。

有那么温柔的天使跟她说话,而且还跟她是同一国的,又陪她坐在楼顶上傻呼呼地看天寻找着冬天不会出现的天琴座,是生是死,大概都没那么重要了吧。

他的怀抱真的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