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辛德瑞拉与蓝雀(1 / 2)

小镇做题家 赵熙之 4029 字 3个月前

王子舟试图喝口咖啡来抑制这种疯狂的念头,咖啡杯却早就空了。她尴尬地喝了一口空气,放下杯子问道:“那你现在是……”

陈坞回:“发作期。”

啊,发作期。

王子舟曾在《小游园》里看到过那样的描述——

说这种头痛就像一个暴君,无法讨好,亦无可能被推翻,能否轻松度日全看它心情好坏。然它又是极度的任性,你再小心翼翼它也会突然赏你一巴掌。即便这样它也觉得不过瘾,接下来的每一天几乎都会把你拖起来揍一顿,偶尔中午、晚上甚至半夜也会突然发疯揍你,揍到它心满意足,终于肯放你轻松一阵子。

你如释重负,重获自由,但你也不知道这自由能维持多久,可能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年、两年……甚至更久,直到你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暴君,某个清晨,忽然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

啊,原来这个暴君还记得我。

如此重复多轮,说不定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你已经很清楚这个暴君的脾气了,你试着揣摩它的心思,用尽办法尝试与它握手言和,却收效甚微。

你疲倦了,偶尔也有些绝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暴君的千锤百炼中变得更强了一些,毕竟眼眶额颞的一点风吹草动,你都已经能精准捕捉,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疾风骤雨也都了如指掌,痛就痛吧,你说着,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王子舟想。

“今天没有痛吗?”王子舟问。

“不知道。”陈坞说,“可能侥幸逃过一劫,也可能来得晚一点。”

王子舟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彷佛一个等待暴君登门的冷宫妃子——暴君迟早要来,但不知道他几时来,等着吧,只是等着。

太平静了,像在说别人的事。

王子舟又捕捉到了那种微妙的“游离感”。他在接谈睿鸣电话,在池田屋吃饭时都流露出了这种状态——

我在这裏,我又不在这裏;我是我,我又不是我。

王子舟有点担心,直觉告诉她这也许不是什么好的讯号。想深究,但又不太敢深究,为摆脱这种纠结不安的心情,她干脆换了话题,说:“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说:“看书看论文,做题做饭,跑步走路。”

好单调的生活,和我一样,王子舟想。

她说:“做题是……数学题吗?”

陈坞想了想,拿出仅剩10%电量的手机,解锁点亮萤幕,说:“帮日本高中生答题,数学和英语。”他说着大方地把手机递过去,王子舟看到了那个应用程式——“モバイル家庭教师”,大概猜到了它的用处。

“是学生上传不会做的题目,给出解答是吗?”

“嗯。”他说,“你可以点开看。”

王子舟根本无法克服那种诱惑——拿着别人的手机,点来点去。她同时又想,换成我肯定不会把手机给别人看,他为什么让我看他的手机?

她很小心地点进去,裏面有显示“解説数”及“ランク(等级)”,居然还有学生给的评价,往下一刷都是五星好评——真是一个好老师呢!

“这个积分是做题挣的吗,做什么用?”

“检视题目要扣除一部分积分,答完之后,对方确认无误,可以返还并累积积分,积分可以兑现。”

“啊做题原来可以挣钱。”王子舟恍然大悟,“我也要下一个。”

她立刻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启App Store下载了同样的程式。

等待下载的时候,陈坞问:“你打算做什么科目?”

王子舟说:“我也要做数学和英语!”她说完又问:“做好的题目拍照发给对方就可以吗?”

“最好用iPad写。”他说,“过程太费纸了,一张可能写不完——你得让学生明白为什么这么做,不能跳步骤。而且,拍照可能拍不清楚。”

“答不出来怎么办?”

“答题是有限时的,答不出来会扣掉你为了检视这道题目使用的积分。”

“好残酷!那怎么判断我是错的还是对的?”

“学生来判断。”

“可我如果做对了,他非说我是错的怎么办?”

“他判定你做错,这道题会转给下一个人,你们都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如果下一个人的结果和你一样,那你可以投诉他,这条错题记录就可以消除。”

王子舟重新看了一眼App上的“解説数”,总数已经上千了——做家教,面对的客户就那一个,做这个,可是面对无数个小客户,无数个日本高中生。

难讨好的高中生。

他可真是有耐心。

她问:“做一题有多少钱?”

陈坞飞快算了一下:“平均差不多100日元一题。”

这个钱也太难挣了!

真的是为了挣钱下的这个App吗?王子舟很怀疑,但她跃跃欲试。她点选手机,让它回归主萤幕,忽然又瞥见一个眼生的App,遂问:“TABETE,这是什么?”

“食べて(发音tabete),来吃。”他说,“一个拯救剩余粮食的App。”

“诶?”

“就是一些商店,主要是面包店,会在打烊前释出剩余商品的套餐,你可以点开看——”他仍然大方地邀请她检视,那裏面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每一条购买记录。王子舟一边想着,这样真的好吗?一边无法控制地点开了它。

我也太禁不起诱惑了。

王子舟反思着自己,疑惑地点开了“过去のレスキュー(过去的救援)”列表,裏面都是他购买过的一些580日元、680日元的面包套餐,对比近两千日元的原价,这个价格也太划算了。

打着拯救粮食的旗号,口号听起来很环保,但实际就是个处理临期打折商品的平台——她很少去关注这些,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会她却奇怪捕捉到了一种社会生活田野调查的乐趣。

“有意思,我也要下一个。”她毫不避讳地表露这种突如其来的兴趣。

笑声。

又来了,那个呼吸一样的笑声。

“你又笑了。”她说。

“是吗?”他说,“好像是。”

王子舟心裏滋生出古怪的满足感和空虚感,满足是因为轻而易举窥探到了对方日常生活的一角,空虚则是因为对面那只咖啡杯里,只剩一口的黑咖啡。

他杯子里的咖啡,就像一个倒计时器。

喝到底,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一到点,灰姑娘总要退场,王子拦也拦不住。

他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

辛德瑞拉,你要走了。

王子舟想。

她把手机递还给对方,说:“我看手机快没电了,你要充会电吗?”

“没关系,手机没那么重要。”他说,“没有导航我也记得回去的路。”说完,他端起咖啡杯,似乎要送去厨房,王子舟连忙说:“啊,这个你就放着吧!”

“好。”他看了它一眼,从地上起身。

王子舟也跟着起身:“我找个袋子给你装书吧。”

他拿了书,等她在工作桌的抽屉里翻找。

王子舟找了一个帆布袋出来,说:“没有纸袋了,拿这个装吧。”

他说:“好。”

王子送灰姑娘到玄关。

辛德瑞拉在玄关穿上帆布鞋,开启门,弯腰点头,说:“到这裏就好。”

王子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南瓜马车接走了辛德瑞拉,王子关上门,回到屋里,看着茶几上那两只杯子叹了口气。她弯腰端起杯子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清洗,最后把它们放在沥水架上。

辛德瑞拉喝过的那只杯子——

是一个不知名的日本窑口产的,名为“蓝雀”,粗陶白底,上面手绘了一只小小蓝雀,王子舟一直觉得它很不起眼,但此刻它彷佛活了一般,只是暂时栖居在杯子表面,使得这只杯子也变得诡异起来。

她甚至能回想起辛德瑞拉捧着它喝咖啡的每一个细节。

贴着膏药的右腕,骨节分明的手,修剪得很干净的指甲,指腹压在小小的蓝雀身上,微微低头垂目,杯体上抬,对面杯沿刚好遮挡入口的位置——喝得小心翼翼。

啊!我不要想!

王子舟内心叫嚣着,转动沥水架上的杯子,把绘有蓝雀的那一面转到里侧——看不见就好了。

自欺欺人而已,过敏的症状又开始冒头。

她甚至从橱柜里翻出药箱,想找一片氯雷他定。

没有用的,她拿着药片想。

过敏原已经离开了这个空间。

为什么还是过敏?

想起来就过敏。

就算是服用了氯雷他定,也没有一点用处的——

特别的过敏。

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我得自寻脱敏的办法。

王子舟忽然又把杯子上的蓝雀转了回来。

辛德瑞拉,瞧你干的好事。

那天之后,王子舟再也没碰过蓝雀杯,彷佛它就是那双只有辛德瑞拉穿得上的水晶鞋,现在遗落在她的厨房沥水架上。

总不能捧着蓝雀杯满世界找人吧?

“看看吧,这是你落下的蓝雀杯吗?端起来喝给我看看。”

太荒唐了,王子舟每次经过厨房过道,看到它,都要想起这句话——她偶尔也想,辛德瑞拉的故事也太过分了,王子凭什么满世界找她?辛德瑞拉干嘛要嫁给王子?讨厌这个故事。

论文进展不顺,要看的资料比预想中多,她干脆放缓了进度,但也没有匀多余的时间给《小游园》的翻译工作。她是有节制的那种译员,规定每天译多少字就是多少字,一旦划分好段落,制定好计划,就严格按照日程执行——如果今天做了明天的工作,明天做什么呢?

空出来的一点零碎时间,王子舟都交付给了那个做题App。

起初解数学题是很费劲的,因为很多知识点都忘记了,她甚至在网上找了高中教材来复习。不过,记忆一旦复苏,也就没那么困难了,解题速度会逐渐变快,她看着不断增加的“解説数”和逐渐到来五星好评,内心会涌起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就这么过了几天,蒋剑照到了。

王子舟早早出发去大阪接人,蒋剑照一出来看见她,连行李都不要了,冲过来就一把搂住她:“啊!我的猪!”

王子舟抗议道:“我不是猪!”

蒋剑照瞪大眼:“怎么不是,你不是属猪的吗?”

王子舟忿忿道:“那你也是猪,我们都是猪。”她说完这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辛德瑞拉——辛德瑞拉和我同年吧?辛德瑞拉居然也属猪!

反差带来的滑稽可爱,让她不自觉笑起来。

蒋剑照拧眉看她:“你笑什么?”

王子舟说:“没有笑。”

侦探小蒋说:“笑了,还是很奇怪的那种笑。”

王子舟说:“才没有,我不信。”

侦探小蒋冷笑:“下次我给你录下来,看你怎么抵赖。”又说了一句:“你有问题。”随后转身拖回自己的行李箱,看王子舟还愣着,催她道:“快,领朕出发去京都行宫!”

到了京都,天气愈加不妙,但还是赶在落雨前抵达了公寓。

蒋剑照有一种到哪都像自家的本事,她像回家一样在玄关脱了鞋,一边说着:“渴死我了。”一边迈上厨房过道,寻觅烧水壶和杯子。水壶是沉的,说明有烧好的水。她端起水壶,顺手拿过沥水架上的杯子——

好巧不巧,拿了蓝雀杯。

“不准喝!”王子舟刚帮她把行李箱提进来,就看到她往蓝雀杯里倒水。

蒋剑照扭头:“这水有毒吗?”

“水没有毒啦,你换个杯子。”她说着拉开橱柜抽屉,翻出一个蓝白条纹的杯子来:“用这个。”

“偏不。”蒋剑照拿着蓝雀杯不放,“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个。”

“没洗过。”王子舟说。

蒋剑照朝里看了一眼:“胡说八道。”

王子舟纠结了很久。

最后老实交代:“好吧,那是辛德瑞拉落在我家的水晶鞋。你换个思路,用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蒋剑照眯起眼:“辛德瑞拉是谁?”

王子舟脸红到脖子根,看得蒋剑照大吃一惊:“天啊,你问题好严重。”

又说:“你居然背着我在京都养灰姑娘。”

她说着放下蓝雀杯,双手往后一背,仿若东巡帝王,打量这个京都地方官给自己准备的临时居所。从厨房过道往里走,就是狭小的待客区域,然后是工作桌和床,没了。

“你这个床……”东巡帝王不太满意,“有一米宽吗?”

“没有,只有80公分。”地方官回禀道。

“80公分?!”东巡帝王难以置信,“学校的床都有90吧!你要朕怎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