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变质(2 / 2)

小镇做题家 赵熙之 4992 字 3个月前

她抬起头,正想说,没事,我们走吧。

陈坞把手伸给了她。

手心朝上。

王子舟愣住了。

“是要打三下吗?”他问。

“是……”

王子舟看看他的手心,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

一、二——

三。

指腹触碰到的,对方的手心——

比想象中更凉,更干燥。

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想象?王子舟吓得缩回了手,简直逃跑似的埋头朝前走。这一埋头,步子立刻快起来。陈坞跟上她的步伐,两人路过车站,头顶的鸟一队队地栖在电线上,啾啾叫个不停,人一走过,哗啦啦全部散开。

哗啦啦。

晨光还在酝酿,街道上人多了一些,但仍旧是寂静的,甚至能听到自己快步走路时的呼吸声,鼻腔里则溢满那种湿润清新的叶子、泥土的气息——都是白天根本不会发觉的东西。

银阁寺在东北方向,约三公里,走过去大概要半个小时,在京都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不算远也不算近。

快到时,陈坞忽然停下来,说:“你在这裏等一会。”

王子舟忽地顿住,转头一看,他已经进了路口的便利店。去便利店干什么呢?她正想着,陈坞已经提着袋子出来了。

“爬山会饿的。”他说。

袋子里有饭团,也有蔬菜汁和饮用水。

“你要现在吃吗,还是上山了再说?”他又问。

毕竟彻夜未睡,其实有一点点饥饿感,但王子舟说:“先走吧。”走了几步又问他:“沉吗?我可以先把蔬菜汁喝了。”

陈坞把蔬菜汁递给她。

王子舟插了吸管慢吞吞喝着,走到登山步道入口,也没有喝完。

天微微亮了,已经有穿着运动短裤和长袖的晨跑少年往上攀登,还有早起的老年夫妇——彷佛逛公园,这和王子舟想象中的攀登山林不太一样。

大文字山海拔只有四百多米,上山下山一般不到两小时就可以搞定,按说难度不高,可才走十分钟,王子舟就气喘吁吁了。

两个小学生喊着“こんにちは”,一溜烟地越过他们轻松跑上去了。王子舟目瞪口呆,一时很难辨明那句高亢嘹亮的こんにちは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我们就先上去咯,老人家慢慢走哦!

小学生昨晚肯定睡了个好觉,彻夜不睡再来爬爬试试呢!

王子舟腹诽着加快了脚步。

陈坞提醒说:“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

王子舟放慢步速,坦然接受了被小学生轻松超越的事实,遇到其他赶上来的人也能安心地打招呼了。

一旦不追求登顶这个目标,心情闲散地走着,好像也没有那么费劲乏味。

树枝上的鸟叫,脚底的碎石与落叶,步道旁的野草,刚刚开出来的粉紫色小花,流淌的山泉水,狭窄的木桥,还有风。

都是窝在工作桌前触控不到的东西。

王子舟久违地生出游玩的心情。

他们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肩地走。

快到五山送火的火床时,王子舟忽然想到,说:“明天就是五山送火吧?”

陈坞说:“对,明天是八月十六号。”

所谓五山送火,即在每年八月十六日当晚,在京都诸山上点燃篝火,以驱散疫病,据传与盂兰盆节有关。大文字山得此名,也正是因为每年这天,会在这座山上用篝火点燃一个“大”字出来。

说起这个,王子舟立刻想起一个笑话。

她说:“听说以前有京都大学的学生,在五山送火前集体登山,在点火的时候一起开启手电,汇聚成一个大光点,故意让‘大’字看起来像个‘犬’字,惹恼了一众京都市民<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具体可参见〔日〕鹫田清一:《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讲谈社,2007年版。该书中文译本由田肖霞译,于2015年1月以《京都人生》首次出版,于2020年6月以《京都的正常体温》再版,出版社均为清华大学出版社。"/>。”

“是鹫田清一写的吗?”

“嗯!”王子舟有些惊讶,“京都の平热:哲学者の都市案内。”

“我在J大图书馆好像见过它的中文译本。”陈坞说,“《京都人生》,沿206路电车的路线来讲京都各处的人和事,是同一本吧?”

“对!”王子舟说,“你要看原版吗?讲谈社出的,我那里有。”

“好。”他应道。

“你是哪一年看的?”

“大三。”

“我也是大三看的。”王子舟心想,我们读了名字不同的两本书,但其实好像又算是同一本书,“那时候我正好来K大交换。”

“为什么选了K大?”

“不知道,可能喜欢京都吧,刚好也有交换专案。”王子舟偏头看他,“你呢?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这裏?”

“考上了就来了。”陈坞说,“而且京都很适合骑车。”

“你喜欢骑车吗?”

“嗯。”

“我也喜欢骑车。”

王子舟喜欢这种靠身体控制平衡、完全仰仗双腿发力驱动的交通工具,比起摩托、汽车,它给人一种更踏实的掌控感。

天际已经白了,继续往上爬。

王子舟说:“你要读博还是找工作?”

陈坞回:“没有想好。”

王子舟想了想,说:“那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啊。”

陈坞“嗯”了一声,问:“你是要找工作吗?”

王子舟答:“我已经找好了。”

他没有问王子舟去的哪家企业,也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工作,只是说了一句:“那很好啊。”

“也许吧?”王子舟不确定地说。

过程其实很辛苦、很波折,但她不想去回忆了。

“你要SPI考试<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由Recruit Career公司制作的笔试,很多日本企业在招聘中采取这种考试,科目分为基础能力和性格检查两部分,有相关备考习题集售卖。"/>的书吗?”王子舟说,“下山之后我可以一起拿给你。”

“好。”他说。

登顶近在眼前了,太阳也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慷慨地将阳光铺洒开来。等他们到了山顶,下眺便是完全笼罩在霞光里的京都。

“京都真小。”王子舟说,“还没有江阴大吧?”

“差不多,稍小一点。”

找了地方坐下来,陈坞把水递给她。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了大半,从袋子里拿饭团吃。

果然,爬山会饿的。

她三两口就把饭团吃完了。

扭头看旁边,完全和她不是同一种吃法,他非常小心,生怕米粒掉下来。

嘿,真是。

王子舟继续喝水,任由清晨凉爽的风拂过头发、触控她的脸。

与温柔的风一起到来的,还有阴恻恻的毒蚊子——

王子舟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脚脖子上迅速肿起一大块,她忍不住,一直去挠它。陈坞看她挠了一会,从包里翻出一只蚊虫止痒药水。

王子舟叹服了。

怎么还有男生随身带这个啊?

他又说:“是滚珠的,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王子舟飞快伸手夺过,迅速拔开盖子,胡乱涂了一气,盖好盖子还了回去——整个过程用时甚至不足一分钟。

她继续拿起矿泉水瓶喝水。

无事发生。

脚脖子那一片却因为药水生出清凉的感觉。

她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根。

“下山吧!”她收拾了垃圾起身,“一会太阳很晒的。”

“好。原路回,还是从南禅寺那边下去?”

王子舟想,上下山当然要走不一样的路,原路返回也太没劲了。于是,小王将军信心十足地说:“南禅寺吧!”

人总是要为自负买单,小王将军完全没有料到,下山的路竟如此糟糕——她几度都怀疑陈坞带错路了,步道狭窄,完全是泥路,两边树木生长交缠拱在头顶,像是进了什么野林子,但因为对面也不断有登山的人上来,王子舟便打消了“走错路”的疑虑,但神经仍然紧绷着,这导致她异常疲惫。

温度逐渐上来了,林间的蝉也醒了,蚊虫伺机而动,与上山时慢悠悠的心情完全不同——下山格外迫切。

到坡度大的地方,她觉得自己简直像颗滑落下坡的松果,骨碌碌地就滚下去了,刹都刹不住——有几次陈坞看她真的要摔下去,拽住了她的包带。

真是谢天谢地。

小王将军下了山,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情,伴随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困意。到南禅寺后面墓地的时候,已经大上午了,因为缺觉和过劳,心跳快到飞起,王子舟觉得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漂浮。

烈日和蝉鸣折磨着我。

路为什么连尽头也没有?

没完没了的拐弯。

我要回家。

王子舟在心裏哀嚎。

走不动了,不要说走回家了,她连走去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打车。

王子舟飞快计算了里程和费用,决定打车回家。

她一意孤行地把陈坞也拽上了车。

她说:“正好我把书拿给你。”

回家其实很快,连三公里都没有,汽车哧溜一下就到了。

下了车往公寓走,陈坞止步于大门,王子舟却说:“进来吧,太热了。”

烈日杲杲,让人在外面等也太残忍了。

不过王子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那些了,她此刻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进了电梯上楼,她开门进屋脱鞋,看陈坞站在门外,说:“进来啊。”

陈坞走进下沉玄关。

他似乎想让大门开着,但门顶的闭门器却总是试图把门关上。

王子舟想起上次在东竹寮,他也非要把宿舍门敞着。他好像很在意封闭空间里的单独相处,所以非要开着门,王子舟想。

她站在进门的厨房过道里,说:“没事的,让它关上好了。”

刚说完这一句,就响起手机振动的声音。

王子舟从包里翻出手机。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她忽然生出一种逃学被抓的惶恐和心虚,一边匆忙地和陈坞说:“我接个电话。”一边拧开浴室的门,躲进去按了接听。

“喂,妈妈。”

“打你电话怎么没接啊?”

“哦,开静音没听到。”

“在哪啊?”

“在家里。”

“在家怎么会听不到电话?”她妈妈质疑了一句,又说,“你暑假真的不回来了是吧?”

“嗯。”她声音压得很低,“要写论文,还签了本新书要翻译,回家查资料不方便。”顿了顿,她问:“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啦?”

“嗯嗯。”王子舟靠着狭窄的浴缸蜷坐下来。

“耀明昨天回来了哦——”她在说王子舟表哥,“现在人在深圳蛮好的,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你找到工作了。你舅妈又说在日本工作不好,说还不如国内大城市,叫你回来多看看,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说耀明毕业的时候好几个单位拿在手里挑挑拣拣的,你怎么一下子就定了?离毕业还早,跟找物件一样,要多看看多挑挑。我越想越气,耀明那个时候高考比你差远了,主要你非要学这个专业,理科选什么不好?选个小语种,也只好去日本。你现在找的那个工作到底怎么样啊?舅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不要太早定了!”

“已经定了。”她说。

“那是人家定了你嘛,你找到更好的,也可以不要人家。”

“不好这样。”她说。

“有什么不好的?实在不行,回国好了,日本还有核辐射。”

狭小的浴室里,很热,很闷。

王子舟一直在流汗。

不停地流汗。

疲惫、心虚,还得担心这道门外的那个人。

她忽然很累,于是不说话了。

“我们也晓得你事情多哦。

“学习嘛,我们肯定不担心你的。

“论文对你肯定是小事情,就是这个工作,你还是要多考虑考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老是一冲动就去做,就跟那个时候选专业一样。

“你将来找物件啊,结婚啊,在哪里买房子啊……方方面面都要纳入考虑才好,到年纪了,知道吧?

“你要混得不好,舅妈又要笑我们。

“工作还是要多看看,知道吧?”

王子舟拿着手机拼命地擦汗。

视线凝固在浴室门把手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一直在响。

好像有委屈和难受涌上来。

在胃里翻涌。

在眼眶里翻涌。

和汗液混在一起。

父母没有恶意,大多数时候的相处也都是愉快的,但每次他们用过时的、属于那个小镇的人生经验来指导她的时候,她都会感到难受,不能说明的,也无法说明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找工作,很容易?

是不是觉得它们躺在架子上,任我挑选?

我也是挤破脑袋考试、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面试,才得到了它。

学习很容易吗?论文很容易吗?

也许吧。

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们可以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吗?

王子舟想说,但没有办法说。

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总之说了很久。

王子舟在浴室里也坐了很久。

她不好意思肿着眼睛出去。

等所有心情都平复了,她小心翼翼开启了门。

陈坞就蜷坐在玄关进来那个属于厨房区域的狭短过道里。他背靠着橱柜,抱膝睡着了。

太累了吧,换成自己,也要睡着了。

王子舟在对面蹲下来。

过道好小,刚刚容得下两个人。

其实屋里有单人沙发的,可他大概觉得爬过山的衣服太脏了吧,就选择蜷坐在地板上。黑色的袜子、纯色的长裤和T恤,右手手腕上贴着两块膏药,王子舟一眼就能认出那个膏药是什么——撒隆巴斯140贴那个,小小的,双面撕开的——因为她腱鞘炎发作的时候也贴。不过看他贴的位置,大概并不是腱鞘炎,或许是别的损伤或者炎症吧?

真好,有人和我一样,需要承受类似的疼痛。

王子舟莫名得到了一些安慰,歪着头继续观察他。

眉毛,以及藏在眉毛里的一颗很小的痣,鼻子、嘴唇,还有头发。

和家人毫无建树的沟通之后,王子舟生出的厌烦和委屈之心,在这样无人打扰、执迷不悟的观察中被抚平了。

很想薅他的头发。

王子舟吞咽了口水。

停下吧,王子舟。

你这样是不对的。

你和他的关系,只是——

管它呢!王子舟打断自己。

阳光从阳台探进来,有人坐在我的玄关过道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睡着了,我在看他。不是有那样的情节吗?所有的一切都停了,只有主角可以活动自如。王子舟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主角。这样的话,她可以来来回回走动,坐下来看坐在这裏睡着的这个人,看腻了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再回来,这个人还维持原样坐在这裏。

很安全,又很过瘾。

非理性的念头在王子舟心海中疯长。

时间,请你务必停留在这个空间里。

请你务必。

可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