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回到租住的地方,其实这裏和滨江花园相隔并不远,曾经是本市几年前开风气之先热卖的一处高层小户型楼盘。开发商的楼盘宣传称这裏是“年轻白领的第一个港湾”,“青春的头一个栈站”;而贬损的人则不客气地称这裏是“现代筒子楼”。
的确,四梯二十来户的局促格局,没有管道煤气,只能用电磁炉,说是筒子楼也算不上刻薄。到上下班时间,电梯挤迫得堪比印度的火车。可是这并不妨碍当年这楼盘一经推出就以低总价和地处繁华市区的优势一卖而空,而且对所有业主来说,都算一笔合算的投资。这裏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独身自住不错,出租更是很抢手。
叶知秋租住的房子只45平方,简单讲就是小小的一厨一衞再加既是客厅又是卧室的一间房,另外还有一个和厨房相连,小得只够一人站立的内阳台。基本上所有看过这个阳台的人都会失笑,觉得它比较象个笑话而不象个阳台。可是若没这个笑话,她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该往哪晾哂了。
她脱了羽绒服,把自己丢到床上,疲倦得几乎再没动弹一下的力气了,一想到明天还要出差,更是万念俱灰,恨不能就此一睡不起算了。
手机这时很不识相地响起,她也只好挣扎着起身,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妈,什么事呀?”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你出差一去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还记不记得你有爹有娘呀。”
“我今天才回呀妈,累得半死,来不及回去请安了。”她下午到家,之前是把房屋出租的信息挂在网上,回来后去公司交了差,幸好老板出差还没回,她赶忙接待了好几拔看房的人,总算顺利把房子租了出去,却实在没时间回家了,而且也实在怕她妈妈絮絮问起房子的事。
“那明天回来喝汤,我炖鸡汤给你补一下,在外面哪吃得好。”
叶知秋只能心虚地陪笑:“妈,我明天又要出差,这次不远,湖南,大概三天回。”
“你为什么要换这份工作呀,秋秋?”她妈妈开始老调重调,“上一份工做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错,出差也没这么频繁。现在好,我们想见你一面比见国家领导人还难了。”
“您别寒碜您女儿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老板的钱,老板巴不得要了我的命。等从湖南回来,我就来喝汤好不好?跟爸说一声,我带正宗腊肉回来给他下酒。”
好容易哄得娘亲高兴挂了电话,她长叹一声,觉得脸已经笑木了,原来要配合高兴的语调,面部也要做出相应的表情才办得到。而她接连出了半个月的差,跑遍了东北几个大城市,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和各地大商场的楼面经理、各地代理商这样笑着交涉,这张脸不笑出纹路来也就怪了。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可以放弃对皮相的爱护,不可以提前成为黄脸婆,不可以以弃妇的面目示人——最后一个不可以差点成功地将眼泪招了出来,不禁暗骂自己一句猪头。撑起身来,去洗澡洗头,一丝不苟做全套护肤的功课。
叶知秋一个半月前刚刚跳槽到信和服装公司做销售总监,名头听着响亮,却着实辛苦,上任伊始,只来得及和销售人员开个会,老板娘对着大家做了个满怀期待和信任的介绍,就开始不停地出差。越出差心裏越凉,没想到接手的是这么一个棘手的摊子。可见老板娘刘玉苹摆出刘备三顾茅庐的姿态,数次约会自己,言辞恳切,更一次砸出20万现金非把自己挖过去,还真是应了自己刚才搪塞老妈的那句话:你要我的钱,我要你的命。
她把头发吹到半干,再将面膜小心敷上脸,然后走到落地窗边,这裏做了个不大的地台,铺着她从新疆带回来的手工羊毛地毯,摆了两个绣花靠垫。她靠栏杆坐下,透过窗子看出去,是本市一条热闹的主干道,路灯、往来汽车雪亮的大灯、红红的尾灯、远远近近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两边闪烁的霓虹广告牌,交织出一个不夜城市。此时待在27楼,隔了双层中空玻璃,还能感受到底下的喧哗劲头。
她并没心情看这样的夜景,只在心裏盘算着,不知道湖南市场还有什么样的惊喜等着自己。
本地服装工业一向在内地算得上发达,全市有大大小小两千多家服装企业,竞争自然十分激烈。叶知秋是美院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可是在设计方面的才能资质实在只能算平常,如果勉强造专业走下去,也许混到现在,也只能是个二流甚至三流的设计师罢了。
幸运的是,她毕业后找了好几份工作都算不得如意,好容易进了本市数一数二的服装企业索美集团实习,可是一同进去的同学明显比她表现得好,已经眼见没有转正的机会了,却偶然地表现出了橱窗店堂布置方面的才能,经她摆弄后的卖场,被老板曾诚一眼看中,当即拍板将她调到销售部。
于是她除了做毕业设计,再也没做一件成品服装设计出来,就彻底告别了没来得及起步的设计师生涯,从销售督导开始做起,六年时间一步步做到索美服装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分管公司一个最重要品牌的销售业务。
索美一向号称本市服装业的黄埔军校,其他服装企业挖人才也不必求诸时髦的猎头公司,因为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家的业绩都摆在那里放着,值个什么价码基本行内人都有数。而从索美出来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创业开办服装公司,也一定是去另一家服装公司坐上一个相对高一点的位置。
叶知秋一想到此时正躺在自己银行户口上被设置成七天通知存款的二十万,只能不顾面膜,微微苦笑了。
她永远记得提出辞职时老板曾诚的脸色,那样震惊、不能置信。
曾诚今年三十七岁,是业内公认最难应付的老板,他中等个子,每周坚持打网球、游泳,身形保持得很好,全没人近中年的发福像。略为清瘦有点书生气的一张脸,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不过在那一刻,居然也有点神态复杂,七情上面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她只能坐得直直面无表情迎接他的目光,良久,他才开了口:“你知道我从来不留人的,知秋,不管是谁要走,只要合乎合同,我都祝他有个锦绣前程。可是你,我真的没想到。”
她的合同是年底到期,以她的业绩和表现,续签加薪、年底分红都是可以预期的,居然在这个差着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提出辞职,当然任谁也想不通,可是再一想,任谁都知道,这是被人用重金砸出来的结果。
叶知秋从一个不合格的设计师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说离不开曾诚的慧眼、栽培。近两年,她做出了名声,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可是她从来不为所动,曾诚对她的信任也有增无减,甚至动了提升她为销售副总,让她独立负责公司直营业务的念头。这当口,她却这样毫无征兆地提出辞职。
“你知道信和的经营状况吗?”
“我大致了解。”既然决心要走,叶知秋只能保留一点硬气了。
曾诚还有一百个问题在口边打转,却终究什么也没再问,只拿起笔在辞职信上签了同意:“请配合你的同事做好所有工作的交接。”
信和服装在本市规模也排得上名次,创办时间还早于索美。但叶知秋对它的了解毕竟只限于行业人士知道的情况,这家公司由沈家兴、刘玉苹夫妇二人打理,年销售额不及索美,也算一个可观的数字,服装风格走中年职业女性的路子,在北方市场表现很不错,销售网络经过多年发展,比较成熟,这几年销售没有太大起色,发展处于停滞状态。
只在接手以后,她才发现了这个看似运转多年无误的销售网络其实只是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代理商各自为政、直营店与总公司管理脱节、销售经理坐大后随意性极强、换货率根本没有个准则,导致公司库存成了一个比较惊人的数字,而时装的库存对一个企业来说,处理不好就是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