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公扎心裏惊了一下,想起自己藏起来的那尊佛像,公扎张了张嘴,想说出下午山上发生的事又没说出来。
太阳走到山顶,如一个大火球,静静地俯瞰着错鄂草原。
远处,牧人赶着牛羊慢慢走来,阳光斜射,长长的影子拖在草地上,如一幅移动着的水墨画。偶尔,哪个人或是哪只牛羊走慢一点、走快一点,影就交叉了。黑黑的色块便重新组合,成为一幅新的画面。远处的湖总是波光粼粼的,光斑如钻石一般闪烁着。雪山永远屹立在那里,千年万年。天上总会有鹰的,俯冲或是昂扬,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这片山水。
如不是那个拿着小喇叭、戴着红袖标的人影挨家挨户地喊着“晚上开批斗会,不能缺席、不准请假”,这裏会是天堂吧?
太阳还挂在雪山顶上,人们早早就到了队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公社革委会主任次旺亲临现场,主持这次批斗会。
次旺也是错鄂草原的,一直以来,在草原上四处游荡,哪里有婚丧嫁娶他就出现在哪里,混吃混喝。曾经,他是草原上老人们教育懒惰的年轻人常举出来的例子。只是“文革”一来,这个游手好闲的流氓一样的人物,一夜之间高举手臂成了无产者的代表,带领着同样游手好闲的一群人到处打砸抢,步步高升,转眼间就成了公社的革委会主任。
人们到的时候,发现错鄂寺的活佛扎多被绑在经杆上,绛色的僧衣上满是尘土,还破了几个洞。五彩的经幡仍在上空飘扬着,观音菩萨的六字真言随风舞动。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人们喊着破四旧不信神不信鬼,却在每一个节日到来时,依旧挂幡祈求平安祈祷吉祥。
土坝上各种各样的脸孔看着中间的扎多,兴奋的、好奇的、悲悯的、痛心的……
帐篷前放了一张桌子,长椅上坐了三个人。次旺居中,罗布顿珠、单增分居左右。
次旺环视了一下四周,该来的人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单增。单增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说会议开始,下面请次旺主任作指示。
次旺高举红宝书,带领大家念了一段语录,然后坐下,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众人,说:“今天我们招集同志们来,是要对我们草原屡拔不尽、屡烧不止的大毒草来一次彻底的铲除。大家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挂念着我们草原上的人民,让我们农奴翻身当了家做了主人,我们有了牛了,有了羊了,我们有吃有穿了。但是,有些人是看不得我们农奴过好日子的,是看不得我们高兴的,那个人是谁呢?”次旺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吊着嗓子问。
“是他,打死他、打死他!”人群被他这么一问,立即沸腾起来,无数双手指向绑在经杆上的活佛,怪叫声响彻云霄。
次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然后说:“错鄂寺藏着草原上最多的毒草,他不但不交出来毁掉,还要把它藏起来,期待有一天把天重新翻过来继续毒害我们。你们说,我们能同意他这么做吗?”
“不同意!”下面又一阵举臂狂喊。
次旺很高兴,他站起来,踱到经杆前站定,身子微倾,居高临下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原错鄂寺活佛、现在的走资派扎多,冷笑着说:“说吧,只要你说出把那些东西藏哪儿了,人民群众也许能原谅你。”
扎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寺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我问你那尊黑佛藏哪儿了?”次旺盯着他,脸上挂着狰狞的笑。
“我寺从来没有你所说的黑佛!”扎多看着他,表情平静安然。
这样的表情激怒了次旺。人们见了他,无一不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他讨厌扎多,从小就讨厌,凭什么他穿一身僧衣就成了尊敬的活佛?凭什么见了他就得自己低头让路?幸好这日月终于轮转,今天的草原是他次旺的天下。他抬手就是一巴掌,骂了句:“你是吃了石头啊?”
扎多没有动,眼神都没转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次旺。
一丝鲜血慢慢地渗了出来,在一张平静、安然的脸上显得那么突兀。
“死到临头还死不悔改。同志们,我们该怎么办呢?”次旺转过身来对着群众,阴森森地说。
“打死他,打死他……”
也许是因为扎多的过于平静,也许是因为那一丝血腥,又或许是因为人体内恶的一面被那一巴掌刺|激了,人群开始骚动,继而涌动,零乱的脚步声混着声嘶力竭的喊声如潮水一般向那个平静的老人压去,拳打脚踢……
措姆惊恐无比,紧紧依着公扎,公扎紧紧抓着措姆的肩膀,站在父亲的袍摆边。伦珠的手则握成了拳,脸因痛苦变得有些扭曲。他和扎多是最好的朋友,如父如子一般。看到好友受这份罪,他心如刀绞,那一拳一脚就仿佛打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最终,他忍不住挤进了人群,大力分开陷入癫狂的牧人。扎多看到他,原本木然的脸突然一变,大声喝道:“滚开,你这黑鬼,想干什么?”
公扎和伦珠闻声都突然一怔,就在这一怔之间,其他人更加狂怒地涌了上来,对着扎多就是一阵暴打。混乱中,不知是谁一棍打在扎多腿上,扎多一声惨叫,一条腿软了下去。地上,紫红色的血顺着绛色的僧衣下摆流了下来,浸进沙地里,瞬间就湿透一片。
衰草连天的草原上,黑色帐篷前,猩红的鲜血、沾满泥沙的僧衣、平静的脸、飘扬的经幡、疯狂的人群……
就是平时吵闹不停的草原鼠也停止了闹春,静悄悄地躲在洞里。
这是一副怪异的画面,就好像天地之间误开一扇地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