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在场之人无不脸色一变,纷纷心生愠怒,本欲破口大骂,却见洵溱如众星捧月般姗姗而来。她别有深意的目光朝欲言又止的众人扫视一圈,从而加快脚步,毫不避讳地坐上堂中第一把交椅。这个位子,本该属于袁孝。见此一幕,坐在椅子上的三人下意识地眉头一皱,不着痕迹地相视一眼,但谁也没有多言。“严顺、洪寺、雷震,愣着作甚?难道不认识大小姐?”在袁孝的提醒下,心猿意马的三人幡然醒悟,连忙起身朝洵溱施礼:“见过大小姐!”“我等只知大小姐将至,却不知大小姐来的这么快。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三人中,一位鹄面鸠形,身材削瘦的中年男人先向洵溱拱手赔罪,而后向袁孝低声抱怨,“袁兄,你为何对大小姐的行踪隐而不报,故意害我们出丑?”“眼下局势混乱,我也是为大小姐的安危着想,以免走露风声……”“谁人不知袁兄的沈州城固若金汤,什么风声、雨声统统进不来也出不去。更何况,大小姐已抵达贵府,你派人唤我们时大可道明缘由,何必故弄玄虚,说什么‘故人来访’?”另一位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愤愤不平地说道。“冤枉!实在冤枉!”袁孝一脸委屈,“是下人们不懂事,断不是袁某故弄玄虚。”“袁孝啊袁孝,你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位方面大耳的黑脸汉子,他似乎对袁孝的“狡辩”十分不满,撇嘴道,“只因我不肯告诉你苏禾的下落,你就诚心让我们在大小姐面前囧态百出?真是年纪越大越小气!”被此人一通揶揄,袁孝欲哭无泪,百口莫辩,另外两人却煞有介事地添油加醋,大笑起哄。上京四府的四位家主时而相互攻讦,仿佛水火不容。时而插科打诨,又似相交莫逆。上一句还是针锋相对,下一句却又笑成一团。如此若即若离、似亲似疏的诡异关系,令柳寻衣颇为意外。暗想“眼前四人若不是亲如兄弟,出言无忌,则是明和暗斗,逢场作戏。究竟是斗是和?柳寻衣初来乍到,与他们萍水相逢,故而难以做出判断。“四位不必相互推诿,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少秦王。”洵溱饶有兴致地望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袁孝四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倒也省去那些繁文缛节。闲言少叙,我先为你们引荐一位朋友。”言至于此,洵溱朝站在远处的柳寻衣轻轻招手,而后向众人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寻衣,如今关外出现许多不速之客,十之**冲他而来。对于他的种种传闻,不用我说想必你们早已耳熟能详。”言罢,洵溱不顾众人交头接耳,又向柳寻衣介绍:“沈州袁府的袁老爷你已经认识,当年凭借一柄大环刀在龙蛇混杂的辽阳府杀出一条血路,打下一片基业,成为当之无愧的一方霸主。另外三位同样威名赫赫,年纪最长的是泰州洪府的家主洪寺,他的洪家拳内外兼修,刚柔并济,在东北一带颇负盛名。身材削瘦的是济州严府的家主严顺,他的枪法千变万化,气势凶猛,二十年前就有‘济州小罗成’的美誉。这位体壮如牛的是庆州雷府的家主雷震,下盘功夫扎实稳健,素有‘下三路无敌手’之称。他们就是执掌上京四府的四大家主,亦是东北一带势力最大、门徒最多、人脉最广、手段最强的四位枭雄。细细聆听洵溱的介绍,柳寻衣的目光在袁孝四人身上一一扫过,并用心记下他们的相貌和姓名,终而神情一禀,态度谦和又不失礼数:“在下‘江湖末路人’柳寻衣,今日与四位结识实乃三生有幸。”“阁下就是柳寻衣?”雷震上下打量着柳寻衣,眼中颇有一丝失望,“恕雷某心直口快,我原以为能将大宋朝廷和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的人有多厉害,今日一见……似乎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初次见面,雷震竟出言不逊,不仅令柳寻衣感到意外,同样令洵溱、阿保鲁等人心生错愕。“雷兄此言,严某不敢苟同。”严顺眼神一动,趁势反驳,“柳兄弟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做的每件事都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足以令你我这般庸碌半生之人汗颜。更何况,你今天第一次见到柳兄弟,以貌取人岂非惹人耻笑?”“有目共睹,柳寻衣是大小姐的朋友。严兄这般抬举他人而贬低自己,当心被人怀疑有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嫌?”洪寺皮笑肉不笑地调侃几句,而后向柳寻衣问道,“阁下以‘江湖末路人’自居,洪某听着十分新鲜,不知何为‘江湖末路人’?”“江湖难容之客,穷途末路之人,是为江湖末路人。”柳寻衣自嘲一笑,“两个月前,若非洵溱姑娘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在下恐怕早已变成冢中枯骨……不!应该是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末路也好、枯骨也罢,与我们又有何干?”雷震将阴郁的目光投向沉思不语的袁孝,话里有话地问道,“袁兄,我们的日子一向平静快活,多年来不争不抢,相安无事。可眼下却因为你的缘故引来中原虎狼,闹得东北鸡犬不宁,此事……你作何解释?”“我……”“雷老爷,你不必明知故问,含沙射影。”未等惊慌失措的袁孝设法解释,洵溱已幽幽开口,“你明知柳寻衣是我带来的,找你们帮忙也是我的主意,又何必为难袁老爷?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言不讳,如果想兴师问罪……也尽管找我。”“雷某不敢!”雷震眼珠一转,又道,“我只是……有点糊涂。”“糊涂什么?”“大小姐或有不知,自从我们收到袁兄的消息,遵照大小姐的吩咐行事。短短数日,上京四府遇到的威胁和麻烦比过去三五年还多,为打探各方消息、应对各路人马而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远胜往常……”“雷震,你什么意思?什么人力、物力、财力……难不成你想向大小姐讨账?”阿保鲁虎目一瞪,厉声训斥,“干脆点!与其拐弯抹角地诉苦,何不拉出清单,让大小姐如数补偿?”“雷兄一向快人快语,有时难免词不达意,但你也不要听风是雨,妄自揣度。”洪寺沉声道,“我们每年的收成、花销皆有定数,早在年初时便已上报少秦王,将一整年的计划调度安排妥当。如今,大小姐一句话就要临时抽调……而且是大规模地抽调人力、物力、财力,我等难免有些分身乏术,顾应不暇。”“什么意思?”洵溱柳眉一挑,不悦道,“你这是拿少秦王压我?”“大小姐千万别误会,他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大小姐面前狐假虎威。”见双方话不投机,越闹越僵,袁孝赶忙出面圆场,“还是让我来解释吧!好比上京四府每年的收成只有一百两银子,抛去日常开支剩余八十两。这八十两并非我们中饱私囊,而是用来遵循少秦王的吩咐,不断扩张地盘和势力。官府差役、绿林好汉、富贾乡绅、市井混混……什么地方打点不到都不行,什么地方照顾不周都会出乱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需要人、财、物的巨大消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八十两也只是刚刚够用,勉强维持。如果临时遇事,拿走二三两倒也无妨,可如果一下动用三四十两,短短数日耗去上京四府大半年的开销,那……我们难以为继,吃苦受累是小,耽误少秦王的计划才是大。”“不错!”严顺附和道,“大小姐只看到我们耗费一些精力和人手,却没有看到我们欠下的一笔笔人情。远的不提,只说袁兄此次派人从长白山将柳兄弟接回沈州,看似一帆风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实则袁兄早已派人先一步在沿途打点。你们经过的一城一镇、一道一路皆是用人情铺出来的。一笔笔人情无异于一个个无底洞,今日人家舍给我们一张脸,日后我们就要十倍、百倍、千倍地砸银子。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最怕的就是这种难以提前预料、难以改弦更张、难以讨价还价,却又不得不欠的人情债。”“还有……”“罢了!罢了!”袁孝眼神一正,朝义愤填膺的雷震三人大手一挥,正色道:“替大小姐办事就是替少秦王办事,哪有这么多抱怨?眼下,你们该做的也做了、该花的也花了,何必再给自己添一个‘遇事推诿’的坏名声?这几天耽误的事,日后抓紧时间补回来就是,没什么好啰嗦的!难不成,你们真想向大小姐伸手讨债?”“这……”雷震三人脸色微变,稍作踌躇,一齐朝洵溱拱手一拜:“我等知错,望大小姐海涵!”见雷震三人恭敬赔罪,袁孝阴沉的脸色方才稍稍缓和,转而朝洵溱和柳寻衣咧嘴一笑,无奈道:“大小姐、柳大侠,我等山野匹夫一身穷气,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一向只占便宜不吃亏,实在是……不成体统,让你们见笑了。”闻言,柳寻衣和洵溱的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思忖之意。“这……”“呵呵……”未等柳寻衣开口,黛眉微蹙的洵溱竟“扑哧”一笑,直将堂中众人惊得一愣。紧接着,她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满眼叹服地缓缓起身,优哉游哉地走到柳寻衣身旁,和他一起审视神态迥异的袁孝、严顺、洪寺、雷震。沉默片刻,洵溱突然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柳寻衣,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有时候,山野匹夫非但不比中原虎狼容易对付,反而比他们……更加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