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秦卫最怨恨的人无疑是清风。有趣的是,他最仰仗的人同样是清风。怨恨他,是因为他公然揭穿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从幕后推至台前,沦为众矢之的。仰仗他,是因为眼下除清风之外,秦卫找不出第二个既可以与腾三石、秦苦、薛胡子一众分庭抗礼,又情愿庇佑自己的人。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秦卫将凝重的目光投向负手而立的清风。虽未明言,但求助之意已不言而喻。“秦大人行刺洛盟主确实有错,无奈上命难违,实非本意。他亲手处决赵元,并将柳寻衣置于一败涂地之境,也算将功赎罪。”沉吟片刻,待四周喧嚣渐渐消散,清风方才不急不缓地幽幽开口,“再者,你们有谁想与大宋朝廷为敌?有谁想被官府冠以江湖草寇的头衔?有谁想公然承认自己是乱贼叛逆?如果有,劳烦自己站出来,不要连累老夫和其他武林同道。中原武林不是歪门邪道,仁人义士不是乌合之众、不是盗匪豪强,更不是叛军乱党。江湖与庙堂井水不犯河水,不代表江湖中人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更不代表我们可以枉顾国法,藐视王章。秦大人被大宋皇帝敕封为‘天机侯’,官居三品,乃天子重臣,朝廷栋梁。戕害朝廷命官已属不赦之罪,更何况秦大人此行身负皇命,又与老夫有约在先,为难他不仅不合法度、不合情理,更不合道义、不合规矩。如果有人一意孤行,铤而走险,即是与朝廷、武林两面为敌,有什么后果?尔等自行掂量。在此,我也告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不必质疑老夫的决定。我一天是中原武林盟主,就一天有权代表中原武林决定各项事宜。其中,也包括如何与朝廷打交道。”“这……”被清风慷慨陈词一通训斥,四周不禁变得鸦雀无声。甚至连腾三石、秦苦、薛胡子这些人也不敢贸然辩驳,生怕被人扣上“叛贼乱党”的大帽子。“官大一级压死人”,此言不仅是官场的金科玉律,同样是江湖的至理名言。不得不承认,清风是玩弄权谋的老手,深知什么时候必须“以理服人”,什么时候可以“以权压人”。三言两语不仅替秦卫化解危机,更替自己免去不必要的难堪。“老夫刚刚只是请秦大人说几句‘公道话’,立时引来这么多反对的声音,为什么?”见众人默不作声,清风颇为满意地环顾四周,不瘟不火地继续,“是不是因为你们做贼心虚?是不是你们担心秦大人说出实情不利于柳寻衣,迫使你们不得不千方百计地杀人灭口?”“清风,你休要含血喷人!”“是不是含血喷人,真相马上大白于天下。”孤日毫不客气地呛声萧芷柔,而后将凌厉的目光直射心猿意马的柳寻衣,一字一句地问道,“柳寻衣,你敢不敢让自己的‘老朋友’说话?”然而,面对孤日别有深意的质问,柳寻衣却迟迟做不出一丝回应。这一刻,他的心思、精神、目光无一不聚焦在如坐针毡的秦卫身上,一分一寸也“舍不得”挪开。望着内心惶惶不安,表面上却极力克制的秦卫,柳寻衣的心里难以抑制地泛起阵阵绞痛。是失落、是愤怒、是羞恼、是绝望、是心力交瘁、是难以割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复杂感情令柳寻衣心潮腾涌,五味杂陈,眼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红润。他本以为自己历经生死劫难,足已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练就一副冷酷无情的铁石心肠。毕竟,当初在临安城,秦卫的那一剑不仅刺穿柳寻衣的身体,更刺断他二人的感情。柳寻衣一度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已经彻底放下对秦卫的情义,与其完全决裂。殊不知,事到临头他才幡然醒悟,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又岂是说断就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有没有‘感情’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是另一回事。俨然,今时今日的柳寻衣与秦卫,皆已将对彼此的感情控制的“炉火纯青”。至少,迄今为止他们谁也没有因为顾念昔日的情分而冲动行事,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众目睽睽之下,万千期待之中,思绪混乱的秦卫深吸一口气,一双用冷漠掩饰激动的眸子微微颤抖,与柳寻衣四目相对,面色变得愈发狰狞。“清风盟主说的不错,洛天瑾之死……皆拜柳寻衣所赐。”在柳寻衣明知如此,却仍难以置信的纠结目光中,秦卫昧着良心将前年腊月初七夜发生的事半真半假、半是半虚地娓娓道出。在他的讲述中,柳寻衣是亲手杀死洛天瑾的凶手,清风是救援不及的好人。“秦卫,难道你忘记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云剑萍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悲伤,转眼已泪如雨下。“根本是一派胡言!”秦卫的信口开河,令谢玄忍无可忍:“秦卫卑鄙无耻,利欲熏心,踩着柳寻衣上位无所不用其极。清风与朝廷早有勾结,秦卫当然帮他圆谎……”“老夫与小女开口,你说我们贼喊捉贼。现在秦大人开口,你又说人家利欲熏心。是不是一切对柳寻衣不利的证据,统统被你视作胡言乱语?”清风嘴角微扬,目光中满含鄙夷之色,“纵使柳寻衣是洛天瑾与萧芷柔的私生子,他亲手弑父仍是罪无可恕……不对!非但罪无可恕,而且罪加一等!”“你……”“清风盟主、谢府主,二位稍安勿躁!”陆庭湘眉头微皱,语气略有一丝迟疑,“秦大人毕竟身份特殊,恐怕不足以令天下英雄信服。不知……清风盟主还有没有其他人证?”“这……”“还有我!”面对陆庭湘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偏袒,清风难免心生不悦。然而,尚未等他出言辩驳,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陡然在场边响起。此声一出,不仅令四周众人精神一振,同时令心有不忿的柳寻衣、谢玄、腾三石、萧芷柔几人心头一禀,眼中布满惊愕之意。“如果秦卫身份特殊,有可能与清风勾结而故意撒谎。那我……想必没有人相信会故意袒护清风。因此,由我做他的人证,道明整件事的原委,避免我们的武林盟主……蒙受不白之冤。”伴随着一道阴阳怪气的自嘲,云追月在洵溱、秦苦、薛胡子等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优哉游哉地迈步上前,淡淡地说道:“实不相瞒,前年腊月初七夜,云某受赵元之邀率龙象山弟子前往贤王府祝其一臂之力,亲眼目睹当时发生的一切。此事,清风、凌潇潇、柳寻衣、秦卫……皆可作证。”“嘶!”见一向与腾三石、萧芷柔形影不离的云追月竟然临阵倒戈,主动帮清风作证,在场之人无不百思不解,大呼惊奇。一头雾水者比比皆是,心怀诧异者不胜枚举。然而,反应最为强烈的莫过于腾三石与萧芷柔。“你这是作甚?什么叫‘做他的人证’?什么叫‘避免他蒙受不白之冤’?”腾三石雷霆大怒,一双虎目瞪得宛若铜铃,厉声怒叱,“你不肯帮寻衣作证也就罢了,竟然帮着清风对付自家人?他究竟给你什么好处……”“啪!”腾三石话音未落,一道白色倩影倏忽而至。未等众人辨清状况,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狠狠打在云追月的脸上。力道之大,险些将其脸上的面具掀飞。一脸嗔怒的萧芷柔冷冷地注视着嘴角溢血的云追月,阴寒刺骨的声音如锋刀利剑直射其心底:“我真是瞎了眼,一次又一次看错你。二十年前,你已害得我一双儿女受尽苦难。如今,我竟再一次相信你会对他们心生仁慈?”望着怒不可遏的萧芷柔,云追月饱尝锥心之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萧芷柔的玉臂,却不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劲气生生震开。“拿开你的脏手!”说话的功夫,势如猛虎的柳寻衣夺步而至,横身将萧芷柔挡在身后,再度朝云追月荡出一道罡猛气劲,令其又退一步。“柔儿,我……”“哼!”面对欲言又止的云追月,萧芷柔冷哼一声,蓦然转身,将娇小的身躯“藏于”柳寻衣魁梧挺拔的身姿之后。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云追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洛天瑾从自己手中抢走萧芷柔的那一天。当时,痛哭流涕的他也曾极力挽留,结果却与眼前的场景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当时挡在他与萧芷柔之间的人是洛天瑾,今天挡在他们之间的人是柳寻衣。或者说,是洛天瑾的儿子、是洛天瑾的化身、是另一个……洛天瑾。心念及此,无尽妒火令云追月怒由心起,恶向胆生。但见他缓缓收回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阴戾的目光死死盯着神情冷峻的柳寻衣,而后竟于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避讳地将一口血痰啐在柳寻衣的身上。“二十年前,我输给你的老子。二十年后,我不可能再输给你!”云追月挑衅似的望着杀气逼人的柳寻衣,嘴角绽露出一抹满不在乎的冷笑。而后在腾三石、谢玄、萧芷柔几人懊恼且憎恶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神思凝重的清风走去。“清风盟主,你不必担心有人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今天,由云某撕开柳寻衣的虚伪面具,替天下英雄揭露洛天瑾的真正死因,替你与洛夫人……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