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是何根脚好官人(1 / 2)

洗烽录 赤军 3582 字 2个月前

入秋以后,天逐渐黑得早,却亮得晚。缪锐这一晕厥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估摸着已经到了第二天的辰时。他发现自己俯卧在路边一片乱草丛中,身下好大一滩血水。

这裏的地势较为开阔,但自己距离官道也不过一两丈远,野草也不算高,竟然没有被敌人搜到捉去,也真算是异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突然感觉后背剧痛难当,眼前渐渐模糊,几乎再要晕去。强自摄定心神,想要聚力于气海中,却只觉得膻中、丹田,全都空荡荡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伤口似乎又崩裂了,自己虽然感觉不到鲜血涌出,却觉得神智逐渐模糊起来。他不由得暗忖道:“遮莫我便要死了么?大王遣来的人尚未见着……郭汉俊生死不明……未能杀了扩廓……反元大业未成……遮莫我便要死了么?”正感伤痛,忽然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一声轻呼,接着,似乎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缪锐咬着牙昂昂头,想要重新睁开眼睛来看。“你且莫动哩,我去寻人来救你。”听声音象是个年轻女子。缪锐心底长叹一声,疾提真气,挣扎着说道:“要死了……救不活的……”

那女子似乎已经俯下身来,听声音和他挨得很近:“休多讲话,你还在流血哩……我这便去寻人来……”“这位大姐,你且莫走,相助我一事,”缪锐的脑子突然清醒起来,赶紧说道,“你,你替我往健德门内白云楼北的一品楼去,去……”

那女子问道:“一品楼,我晓得的。去做甚么?”缪锐喘着气回答道:“一品楼,去等一人,一人……几日后的辰、巳二时,他会前来……须每日去等……”女子追问:“怎生的一人,我却如何识得?”缪锐长吸一口气:“你上得二楼,面朝东,要好末茶来吃,却将茶洒一些在桌上,蘸了画一个圆……他自会上前来问……”

那女子的声音似乎颇为激动:“问些甚么?”“他问:‘阁下莫非自南方来的么?’”缪锐咬咬嘴唇,竭力使自己头脑清醒一些,回答道,“你却答说:‘南路哪里得通?我自溯江转道川中过来的。’他说、说:‘如此,涪州姓朱的,是阁下至、至亲了……’”

缪锐提起自己最后一点气力,长长地喘息道:“你听他答得对了,便、便将我怀内的佛像……佛像予他……切记,切记……告劳……”那女子答道:“我应允你便是,且休再言语,再多言语真个要死哩。”

“死……死……”缪锐把要说的话讲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你再请他打听一人的下落……未知是死是活哩……那人唤作、唤作……唤作甚么?”他头脑昏沉沉的,竟然想不起来郭汉俊的名字,声音不禁越来越是微弱。那女子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在问自己的姓名,于是凑近一些,回答道:“我叫雪妮娅。”

缪锐脑中猛然象是一个巨雷轰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仍按在他额头上的那女子的手:“你……你是蒙古人?!”

“不,”那女子答道,“我是回回。”“你、你……不!”缪锐双目圆睁,两眉倒竖,口中喃喃说道,“你休……你且……”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把手一松,就此一暝不视了。

※※※

雪妮娅吓了一大跳,转头跑开几步,却又停住了。她本是正当妙龄的少女,经得事少,生活单调枯燥,对遇到缪锐这件事,却感觉非常新鲜刺|激。更何况已经答应了对方要帮他去等人,怎好出尔反尔?她大着胆子转回来,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去缪锐怀中掏摸,果然被她摸到了一尊小小的金佛。

“这个想是汉人哩,他们汉人也是要土葬的。”她听缪锐是南方口音,于是心裏这样想着,就在附近捡了一些土块,盖在缪锐身上。官道上冷清萧条,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但雪妮娅还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若撞到别的人,可该怎样解释才好。胡乱遮盖了缪锐的尸体,她就逃跑一样向大都城奔去。

可是才跑了几步,就感觉双足酸软,与其说是累的,不如说是吓的,再难以迈开大步。就这样走走歇歇,等到进了大都城健德门,已经日落西山了。她在路边茶馆买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才算勉强镇定了心神。

雪妮娅父亲艾布所开的馆子清真居,是在城东崇仁门内居贤坊的西北角上。馆子并不大,但因为靠近国子监,有些蒙古和回回太学生爱他这裏面点做得好,课余常来坐坐,生意倒还算红火。不过等到雪妮娅终于走回来的时候,禁街的头遍锣刚刚打过,店堂里已经剩不下几个客人了。

伙计吉巴儿迎上来:“小姐怎恁早晚才回来,东家一直叨念着,休要出了事哩。”“我爹,”雪妮娅向里屋努努嘴,“等着我么?”吉巴儿回答道:“答失蛮请他吃饭哩,路程远,怕是今晚赶不回来了也。”

雪妮娅松了一口气,赶紧逃回自己的屋子里,关上屋门,解下外面披风,从怀里摸出那尊小小的金佛来。自己答应了那个陌生人,要把这佛像交到某个人手里的,可是……这是异教的偶像呀,若是让爹看到了,可怎么办?她正琢磨着把佛像藏在哪里才好,突然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

“小姐,小姐。”听起来吉巴儿的声音有些慌张。雪妮娅不知道出了甚么事,赶紧把金佛顺手塞到自己枕头底下,然后一边问着:“甚事情这般惊惶?”一边去打开了门。

吉巴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脸尴尬相,象是有话要说,可是又不敢开口。雪妮娅催促了好几遍,他才说:“你自店里来看……”

雪妮娅顺手关上了屋门,跟随吉巴儿来到店堂里,只见门面已经上了板,只留着一条小缝。店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位客人还没有走,俯伏在桌上,面前一碗酸汤,似乎还没有动过。

“他怎的了?”雪妮娅问吉巴儿。吉巴儿嗫嚅着:“似是噇饱了酒哩……”雪妮娅吓了一大跳:“咱们这裏哪有酒与他吃?!”吉巴儿皱着眉头,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想是在他处噇饱了,才、才到咱们店里来的……”雪妮娅差点一脚踢过去:“你怎生放他进来的?!爹不在店里,你便只贪着玩耍,连个醉汉也敢放进来!”

吉巴儿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求求你,莫告诉东家知晓,他定要赶我走哩。我家中爷娘俱都过世了,东家不收留我,我便要饿死哩!”

雪妮娅瞪了他一眼,想一想:“可曾有他人知晓么?”吉巴儿回答:“这人戌末来的,初时也甚清醒,我也未曾闻得酒气,只要了一碗酸汤,吃不久,余的客人都走了,师傅们便回去了也。我来上板打烊,催他走路,才……才……料无旁人知晓的。求小姐千万帮小人遮掩则个!”

雪妮娅舒了口气,摇摇头:“你好不晓事,若被外人知晓,咱们这店开还是不开?哪还有族人敢上门来?幸得无人知晓。现下怎么处?”

吉巴儿抹抹眼睛:“小人知错了,再不敢放醉汉进来也。那人体重,小人一人抬他不动,求小姐帮我将他搭出去,扔到街上便罢了……”

“休胡说!”雪妮娅又瞪了他一眼,“禁街锣敲过了,搭他去街上,被警巡拿了去,却不是罪过?我归来时,听得有刺客要刺杀丞相,正满城里拿人哩。若此人说不清白,被冤曲了顶杠,岂不是咱们坑陷他的?”

吉巴儿忙问:“依小姐则怎么处?”雪妮娅皱皱眉头,犹豫着说道:“先搭到柴房里去罢……”吉巴儿道:“何时赶他出去?明晨东家回来可怎么好?”雪妮娅想一想,拿定了主意:“明晨我早些起,天才亮便唤醒他,趁开门前赶他去罢。”吉巴儿还在犹豫,雪妮娅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点头同意了。

两人上前抬那客人,看他科头蓝衫,一副穷酸样。平常到店里来的太学生,都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个个穿着光鲜,这样的客人倒也少见。那客人被他们扶起来,突然间似乎清醒了些,摇摇头,微睁开眼睛说道:“且……且再打两角酒来。”

雪妮娅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吉巴儿愤愤地说道:“打甚么打?禁街锣都打两遍啦!”那客人道:“打便打……我还怕他们不成!”雪妮娅赶紧使个眼色,叫吉巴儿去关好店门。她将那客人的胳臂架在肩上,感觉也不算很重,口中劝道:“咱们扶您后边歇息去来,休再多讲话了也。”

那客人“哼”了一声:“怕我讲话么?我既到、到得大都,便该讲话……你们都小觑我,呼我非根脚官人……哼,甚么根脚官人,屁!你们都好根脚官人,可能奈何得了我么?!”

吉巴儿上好门板,锁好了店门,赶紧过来帮忙:“真主保佑,这般醉汉,怎么今日偏我撞上……”雪妮娅撇撇嘴:“谁教你放他进来者?”两人连扶带拖,终于把那客人搭进了柴房,让他在一堆柴草上躺下来。

那客人嘀咕了几句,又再沉沉睡去。雪妮娅叫吉巴儿抱张毯子来给他盖了,又吩咐道:“我听闻酒吃多了,口便渴哩。你去端碗茶来他吃。”吉巴儿嘟哝着:“你倒晓得甚多……”不情不愿地往厨房里去了。

雪妮娅这才看那客人,不过三十多岁年纪,面色憔悴,双颊微陷,唇上略有短髭,象是个汉人。吉巴儿端了茶来,雪妮娅放在客人身边,又在高处悬了一盏昏黄的油灯,这才拉上门,回自己房间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