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在那间小屋子里疗养身体,又躺了足足五天,使豹尾鞭的高手才允许他下床。那个蓝衫少女名叫邱敏儿,每天在床前服侍凌冲,尽心尽力,倒搞得凌冲很不好意思。
虽然已经可以下床了,但使豹尾鞭的高手仍然开了方子,每天熬药来要凌冲喝,虽然允许他走出屋子去呼吸新鲜空气,却绝不放他出院门。凌冲很想托他给雪妮娅带个信去,却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又无缘无故咽了回去。这间屋子很小,屋外的院落却也不大,凌冲少年好动,从小就没有象这样被困于方寸之地过,病势渐愈,心情却越来越是烦躁。更兼邱敏儿虽然在他面前强颜欢笑,却总难掩通红的眼圈,凌冲知道她挂念自己的父亲,百般劝慰,说等自己伤势痊愈了,就去警巡院中救人。
使豹尾鞭的高手看出了凌冲烦躁的心情,也劝他说:“这是旁人家院子,兄弟你休随意走动,先在这院子里打打拳,踢踢腿罢,待功力複原了,我领你去往警巡院里,你我二人合力,岂有救不出邱福来他们的道理?休焦躁,休焦躁,你受的是内伤,若心绪紊乱,伤势须痊愈得慢哩。”
凌冲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也只好强自按捺住焦躁的心情。豹尾鞭高手曾和他提起过,已经找到了夏国坚的踪迹:“他领貊高将令,往河南公干去了,要再一个月才得归来哩。既知其所在,不怕他飞上天去,兄弟你莫挂心,待他归来,却再理会。”
那人每天出去四、五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就过来陪着凌冲。凌冲向他讨教一些气功和武艺,获益匪浅。此外,从闲聊中,凌冲也隐隐约约猜测到了相逢那日的前因后果。想是邱福来的店子早就被豹尾鞭高手等人注意上了,这日得到消息,警巡买通了内线,要来拿人,就想通知邱福来躲避。但他自己是张士诚的手下,要去警告朱元璋的细作,怕对方根本不信,于是通过一条秘道,进入地牢,想趁警巡突袭的时候,相助一臂之力,把邱福来等人都救出来。
“都是汉人,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原,”那高手曾经喟叹说,“不肯联军北伐,却江南窝里先自斗将起来,好不恨杀人也!”凌冲嘴裏不说,心中暗笑,想那张士诚自十余年前脱脱南征,包围高邮,就把胆吓破了,没几年就去除大周国号,自称吴王,仍奉元朝为其宗主。这样货色,就距离汉奸也不远了,说什么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他笑豹尾鞭高手看错了形势,认错了主公,但两人交情尚浅,也不好开口劝说。
但他相信这位年长自己二三十岁的“大哥”,确是一副侠义心肠,虽然身处不同的阵营,他仍想暗中救援邱福来,其中丝毫不掺杂功利之心。只是没想到会碰上那个使“腐骨蚀心掌”的文士,否则以他的本领,就算没有自己和那个使弓箭的高手相助,也早就把邱福来一伙都救出来了。
就当太学生在清真居闹事的那天晚上,戌时刚过,凌冲正在屋中和邱敏儿谈笑,排遣她心中的哀伤,突然豹尾鞭高手推门走了进来。凌冲起身让座,那人摆手阻止,伸过右手拇、食、中三指来一搭凌冲的脉门:“兄弟,可大好了么?”凌冲急忙答道:“多谢大哥,在下已痊愈了……”
那人点一点头:“虽未複原,也好了八九成了。好,今晚是个机会,咱们且往警巡院中探一遭去。”凌冲大喜:“这便动身么?”那人自腰间解下一柄钢刀来递给凌冲:“这便动身,延挨不得。”
凌冲忙把上下衣服都整一整,领口、袖口、绑腿、腰带都束紧了,将那口刀斜绑在背后。邱敏儿在一旁问道:“我也去罢……”
“邱姑娘且留在此处,”那人答道,“有我与凌兄弟两个便可。”邱敏儿大急:“我定要去救出爹爹来,前辈……”那人望了凌冲一眼,凌冲忙安慰邱敏儿道:“邱姑娘莫急。似大哥这般高手,数日里都救不得,便加上我,又能有何作为?不过探查一番,将周遭地形都摸清楚了,商议个好办法,明晚咱们好一道去救人。”
邱敏儿知道他是托辞,但也明白自己功夫差他们太远,怕帮不上忙,反而成了累赘,只好低下头去:“凌大哥,你且……且诸事小心了。”这几天来,她早已经改了口,不再称呼“凌叔叔”了。
凌冲点头,向她微微一笑。那使豹尾鞭的高手一拉他手臂,两人推门出去。穿过门外的小院落,经过一道枯萎的花丛,也不走门,径直来到墙边,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一起跳将出去。
凌冲知道院落南墙外就是一条不宽的街道,可是那人却拉着他跳出了西墙,外面仍是个不大的院子,左右有几间厢房。从这裏又翻过三重砖墙,才来到坊间大街上。凌冲不禁咂舌赞叹:“好大的宅院——大哥,你这位朋友是甚么来头?”
那人摆手不答。二人潜在街边暗影里,一路向北行去。走不上十数步,忽见前面火光闪动,一列软甲军士横向走过。两人急忙停步蹲身,等到这些军士消失在街角拐弯处,才重新直起腰来。
“扩廓帖木儿进京后,夜间的巡逻更紧密了。”使豹尾鞭的高手嘟哝一句,拉着凌冲,继续前行。穿过两条小街,他猛然停步,向凌冲做了个“小心”的手势,两人一起伏低身来,藏在路旁一株大树的阴影里。
凌冲轻轻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从屋上掠过,接着,不远处传来一个混浊的声音:“庞兄么?可见了甚么?”黑影在空中一个翻身,悄无声息地落在对面屋檐上:“与楚兄一般,也是双手空空——向先生呢?”
“向先生,”先前说话那人轻咳一声,“自往城西搜寻去也。咱们不如一同东去。”话音方落,檐上又蹿起一条黑影,与先前的黑影一握手,并肩往远方去了。
凌冲和使豹尾鞭的高手一齐站起身来。“庞明、楚雄客,”那人奇道,“他们也算扩廓帖木儿身边有名的硬手了,却半夜三更跑出来搜寻些甚么?”
“大哥,”凌冲问道,“他们口中的‘向先生’,又是何人?”那人摇摇头:“与咱们不相干,且走路罢。”
二人再行一程,来到一条宽街附近。那人一指前方,低声说道:“前面便是枢院,据说扩廓帖木儿尚未购置相府,便住在彼处。要再过去两个坊,才是大都路警巡院哩。”
话音才落,“嘎——”的一声,枢密院一扇红漆边门打开,三个锦衣人走了出来。凌冲二人急忙抢在拴马石后,屏住了呼吸。
只听一个锦衣人冷哼一声:“青天白日,竟敢在京城里打劫,甚么世道!”边上一人笑道:“愤恨何用?这也正是个机会,咱们兄弟自到了大都,好似飞鸟入笼,并无寸功可立,若今番能寻出人来,相爷定有重赏!”
先前那人兀自愤愤不平:“巴儿思怎么执掌警巡的,弄得京城治安如此混乱!如若相爷请下旨来,教关知院、貊知院统领大军防备九城,不用一个月,定然路不拾遗也!”
第三人笑道:“朝廷上那班鞑子,一向忌惮相爷,岂肯让咱们大军进得城来,你何必废话连篇——只是有姓向的老鬼抢在头里,恐怕大功不会落在咱们兄弟手上。”第二个开口的人忙道:“一对一的较力、格斗,咱们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说到寻人,哼,‘皖南三侠’未必便能输了。”
凌冲心下一凛,听此人自报姓名,当是江浙行省号称“插翅难飞”的封氏兄弟了。据称这兄弟三人的追踪技术,宇内无人可比,若是被缠上了,就算插上翅膀,飞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他们的掌心。只是封氏兄弟素有侠名,怎么竟然投靠到扩廓帖木儿的麾下?
只听那三人继续说道:“究竟寻的甚么人?钦犯么?”“没听相爷交代时的口气么?不是‘捉’,是‘寻’也。我料定是在野的甚么大名士,或者大隐者。”
三人说说走走,往北边拐下去了。凌冲向身边那人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目在黑暗中熠熠发亮,真的好象豹子一样。
“扩廓部下,不过庞、楚、三封等有限的高手而已,”那人低声说道,“此刻都派将出去了也,连那个似乎颇为扎手的甚么‘向先生’,料也不在枢院中哩。凌兄弟,你我不如……”
凌冲会意,微微点头:“正是天赐良机,岂可错过!”二人就地一滚,来到墙边。那人长身立起,右手一按墙面,仿佛一只壁虎似的,三两下悄无声息地纵上一丈多高的墙头,随即向下伸出手来。
凌冲微一纵身,握住他手,脚下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直接翻过墙去,如猫儿般无声地落在地上。接着那人也跃了下来,站在凌冲身边。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几步,忽见不远处一条长廊上灯光闪烁。悄悄奔近,见是两个乌帽仆役打着灯笼,引一个紫袍官员慢慢走来。
那官员不过三十多岁年纪,紫面细眉,颔下长须,戴顶交脚幞头,长长的飘带搭在肩上,好一副清隽的相貌。只听他沉声问道:“都这般时辰了,丞相还出府去,却不知为了甚么?”
一个仆役躬身回答:“小人不知也。貊知院且先到书房等候者。”那官员又问道:“小姐可在么?”仆役一愣,随即浅笑着回答道:“似乎……似乎也出门去了也。”
三人逐渐走远。凌冲低声问身旁的那人道:“这个莫不是官做枢密院同知的貊高么?”那人点头:“料想是他也。虽则扩廓不在,若能宰了此人,也是奇功一件。”说着就要跟将过去。
凌冲急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扩廓既是不在,不如去休。此刻闹出事来,救人便愈发难了也。”那人并不转身,轻声说道:“貊高乃扩廓麾下诸大将之首,若能除之,北军必定大损……”“要杀此人,日后尚有机会,”凌冲劝道,“且休误了救人!”
那人转过头来,望着凌冲,少倾,叹一口气:“罢了,就便依你。”二人于是携手潜出枢院,继续北往大都路警巡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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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城中负责治安捕盗任务的,共有三个衙门,一是南、北两处都指挥使司,再是东、南、西北三处巡检司,其后才是左、右、南三处警巡院。
元初就已经拆毁城墙的旧城,又名南城,由南城一指挥、一巡检、一警巡三个衙门管理治安事宜。北城也就是新城的治安,由其余五个衙门共同管理。其中的左右警巡院,就设在大都路总管府的西边,倒钞库东侧,距离枢密院路途颇远。凌冲二人延着坊间大路北去,一路躲躲闪闪,直走了小半个更次,才终于来到目的地。
远远的,就见警巡院中无数灯光摇曳。二人对望一眼,心下惊疑不定,当下施展轻功来到墙边,攀上株枝叶茂密的大树,探头往墙里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