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并没有什么行李,回到左李花园后,随便整理了一下,又找到名仆役,让他通报主人,自己三日后就要离去。那仆役满脸堆笑:“小人这便为官人通禀。主人吩咐过了,官人来去随意,恕他不能前来相送也。”凌冲心说,我住到这裏半个多月了,你面也不露,现在还提什么“相送”?当下笑笑,回房安歇去了。
第二天仍然一早起身,到大都城里各处打听消息。中午时分,又来到了清真居,雪妮娅走亲戚还没有回来,凌冲心里有点失望,却又暗中松了口气。这天王保保却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想来大军开拔,他有许多公事要处理,脱不开身。
在清真居用过午饭,他又走到昭回坊商心碧居住的阁子前,只见人去阁空,想来王保保已经把她接走了。兜个圈子,随意走动,戌时来到了钟楼前街第一巷的珠子市。
他走走看看,平日里对这些女人用具从来没什么兴趣的,不知道为甚么,今天却在这裏足逛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离去。其间看到一枚绞丝银镯,式样朴素大方,手工也巧,价钱却不贵,他犹豫了半天,几次抬脚要走,却终于还是花五贯钞买了下来。
把镯子揣在怀里,仿佛揣了一个刚出炉的烫面饼似的,熨得浑身发热,连脸都红了。他低着头,不敢看人,疾步奔回左李花园,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时,也没能镇定下来。
这一晚翻来覆去的,怎么能睡得着?眼前不断浮现出雪妮娅的笑脸,耳边却是史计都临走前说过的话:“心中若无便无,心中若有自有。我也不来解你这个‘雪’字,只奉劝兄弟你呵,休执着‘有’,亦休执着于‘无’哩!”
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事,怎么竟然被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回回女子占据了心胸,再也拂之不去?两个人民族不同,经历不同,似乎除了年纪相当外,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自己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喜欢就是喜欢,“心中若有自有”。虽然雪妮娅是个回回,但西吴王刚发了诏书,天下百族,俱是一家,别说汉人、南人,就是色目、蒙古,只要真心归附,他也平等相待,绝不象元朝那样把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如果说要娶雪妮娅为妻,以义父、义母的性格,是不会阻拦的,师父也不会说甚么。可是……艾布他能够答应把女儿嫁给一个汉人吗?
凌冲坐起身来,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心说:“你在想些甚么哩!自身一厢情愿,也不知雪姑娘她怎样看我?”而且就算雪妮娅也喜欢自己,艾布也同意了,反元大业未成,自己怎么有功夫娶妻?再等上几年罢,又怕事情有了变化,又怕误了雪妮娅的青春,而且自己立刻就要混到中州军中去做间谍,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身首异处,连死亡的消息都未必传得出去,难道叫人家姑娘就这样无结果的苦苦等待么?
他想一阵,讪笑一阵,烦恼一阵,直到四更天时,才勉强收摄心神,盘膝运行了一遍大周天,勉强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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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凌冲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了清真居,才一进门就问:“艾布老爹,雪姑娘可归来了么?”艾布似乎料到他要来的样子,“哈哈”笑着:“在里间,正与王先生讲话哩。”
凌冲闻言愣了一下,就瞧见王保保掀起里屋的门帘,走了出来。王保保看到他,也是一愣,随即拱手道:“凌兄,你来得正是时候哩。”
王保保的神情一向哀伤落寞,此时益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凌冲才抱拳还礼,只听王保保淡淡地说道:“我这几日便要跟随大军离了大都,南下讨贼。雪姑娘便拜托凌兄照料了。”说着,大步向店门外走去。
凌冲听了这话,吓一大跳,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只好回答一声:“保重……”王保保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头来,说道:“你是甚么来历,我也约摸猜着了。若非如此,你我定能成为至交也。你也保重,能否重逢,且凭天意罢。”说完,躬下腰来深深一揖,随即扬长而去。
凌冲受他的语气感染,心中也有一丝哀伤、寂寞闪现。他定了定神,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只见雪妮娅背对着屋门,低着头,象在想甚么心事,凌冲走到她背后,她似乎全没发觉。凌冲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门外艾布等得不耐烦了,喊了一声:“女儿,凌先生来望你了。”雪妮娅猛然一惊,这才转过头来,脸上忧喜参半,低声说道:“多日不见,听闻你病了一场?”
凌冲吸一口气,说道:“王兄适才来,是向你辞行的么?”雪妮娅回答:“正是哩,他不日便要随军南下……”凌冲打断她的话:“我已知晓了……我、我这几日也便要离开大都。”
雪妮娅却似乎早就知道了,并不惊讶,只是嗫嚅着:“你……你几时可得归来……”脸上红晕泛起,再次低下头去。
凌冲回答道:“或三、五个月,或三、五年,我也不知……”雪妮娅呼吸之声渐促,突然从手腕上摘下一枚玉镯来,递给凌冲:“且留个念想者……那日多亏你……你与王先生救了我哩,我定不能忘记的。这是我母亲临终时留与我的,你、你……”
凌冲没想到雪妮娅先赠他镯子,急忙接过来,勇气徒增,也从怀里掏出昨天买的银镯递过去:“我……我身边却无甚么,这是昨日在珠子市上购得的,你也留了做个念想。”
雪妮娅接过银镯来,看一看,戴到自己手腕上。凌冲又长吸一口气,说道:“这镯子不值甚么钱,你若愿留啊,便即留下,若哪一日不愿留啊,熔了他也罢。便年深日久,凌冲但教活在世上,定会归来望你一遭。你好生保重者。”说完,把雪妮娅送的玉镯小心揣入怀内,深深一揖,转过身,不敢回头看对方的反应,快步走出了里屋。
才出屋门,就被艾布一把揪住。凌冲吓了一大跳。艾布低声说道:“且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两人走出清真居,拐进一道幽静的小巷。艾布停住脚步,盯着凌冲的眼睛,说道:“我也不兜圈子哩,你与那位王先生都欢喜我的女儿,那傻丫头心中却似只有你哩。你究竟做的甚么营生,我今直截问你,你可能讲与我知么?”
凌冲愣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回答道:“既是老爹这般问时,我也不好瞒你。我是西吴王部下,来大都城中做细作,不日便要随了中州军南下。这一去呵,也不知是否有命归来哩。”
艾布长叹一声:“真主保佑。我也料着三分了,真是孽障,无法可想。女儿今已长大,也有多家前来提亲,我便等你两年哩,过得两年,无你的消息,女儿便留不得了也,定要择个好人家嫁了出去。”
凌冲急忙回答:“多谢老爹成全。若两年后西吴王大军北上,灭了鞑子,我便……”突然想到对方乃是色目,不由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了。艾布苦笑一声:“你在大都城中这几日,想也见着了:外乡外路,便色目也都恨着蒙古,这天子脚下、繁华京都,却无几个记得你们所谓‘华夷之别’哩。你们打来杀去的,我却不管,我也不理会两年后谁人得着天下,我只与你两年时光哩,你须牢牢记下了!”
凌冲深深一揖:“老爹放心,但教凌冲不死,定然归来!”艾布继续说道:“还有一事,你若想娶我女儿呵,须先得信奉真主,入我教门,你且仔细思量者。”说完,拍拍凌冲的肩膀,自己一个人回店去了。
凌冲站在当地,心中思绪万千。伸手入怀,抚摩着雪妮娅赠他的玉镯,忽然觉得肩膀沉重,似乎有万斤重担压下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