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选升拖着凌冲浮出水面的时候,红日还不当顶。凌冲闭着眼睛,专心运转内息,想要冲开穴道,但却徒劳无功。莫选升拉着他游到岸边,爬上岸来,笑道:“你这小子,也不见有多肥胖,竟然如此沉重。”拧干自己和凌冲衣服上的水,又说:“且往卢扬的草芦,去寻些干衣服换了,你若冻病了,黄着脸去见皇帝,我面上须不好看。”
凌冲继续努力冲击被封的穴道,也不去理他。莫选升拖着凌冲走了几步,心下不快,干脆一把提起凌冲,背在自己肩膀上:“小子,老实一些,若要我这般负了你往大都去呵,可好生麻烦哩。休惹我怒将上来,斫了你的首级带去大都,可不轻便么?”
他背着凌冲,踏上小径,往卢扬的茅屋走去。走出没几步,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弹出一枚小石子来,正打在凌冲后背上。莫选升警惕地停下脚步,四周望望,却甚么都没有发现。也正好这个时候起了一阵风,他只当是风吹石走,撇嘴哂笑,嘲笑自己有点杯弓蛇影。
但凌冲心中却是又惊又喜,原来那枚石子正打在他后背肝俞穴上,激发得他自己内力一冲,破开了被封住的三处穴道,左手已能活动。如果说是风吹石走,断然没有这样凑巧的道理,莫非有甚么高人潜伏在侧,暗中相助自己么?
眼看前面再拐一个弯就是篱笆墙,墙后就是卢扬的茅屋了。凌冲瞅准一个机会,将全部精神和气力都凝聚在左手食中两指上,突然一指疾点莫选升后腰命门穴。这是一个死穴,若被他点中了,并且力透经脉,对方不死也要昏厥,并且下身立刻就会瘫痪。
好个莫选升,于间不容发之际猛然醒觉,右肩一耸,把凌冲直弹出去。凌冲这一指虽然因此偏了一些,但指上劲力依然直透命门。莫选升“阿也”一声,软倒在地。
凌冲被他扔飞,摔倒在地上,跌得眼前一黑,胸腹间极为难受。他深吸几口气,勉强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支撑起身体,慢慢坐了起来。才抬头,就看对面不远处,莫选升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拇指交叉,掌心向天,放在腹际,双目似睁似闭,正在运气冲穴哩。
凌冲知道,对方这个时候最无防备,这时候如果冲过去,想要打倒这个高手,比打倒一个幼童难不了多少。可惜他下肢仍然无法活动,只好用左臂支撑着身体,努力向对方爬去。
才爬了两步,忽见莫选升骤然睁开眼睛来,接着“哈哈”大笑,长身立起。凌冲大惊失色,想不到此贼的功力如此深厚,那么快就可以行动如常了。
莫选升走过来,伸指点向凌冲左肩云门穴。凌冲抬起左手,一招“寸劲分骨”,扳向对方手腕。莫选升将腕子一抖,五指张开如龙爪,反捉凌冲的手腕。两人各施分筋错骨功夫,顷刻间连交了八招,终于,凌冲一个抵挡不住,被莫选升扭脱了腕骨。
他痛得几欲晕去,强自忍耐,咬住了自己下唇。莫选升骈指点了凌冲云门穴,又在他肋下加了几指,封住了任、督二脉,冷笑道:“小子,好本领,竟能冲开我点的穴道哩。你倒颇有天赋,善加捶磨,他日艺业不可限量。可惜啊,去得大都,若皇帝要斫你的头,便我也救你不得。”说着话,帮他接上了腕骨。
莫选升拖着凌冲,重新上路。拐过弯,推开篱笆门,他“嘿嘿”笑道:“与你斗这两遭,我肚子须忍耐不得了。昨晚吃饭时,记得还有些剩下,且进屋生了火,热来吃呵。”说着话,把凌冲抛在屋门口,自己就去推门。
才一推门,他突然面色大变,后退一步,转身就来揪凌冲的脖领。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伸出一剑来,疾刺莫选升的咽喉,端的狠辣无比。莫选升一个旋子,倒纵出三尺多远,随即将食指一弹,“当”的一声,挡开了敌人如影随形的第二剑。
凌冲才自惊异,忽然一个人来到他身后,挥指处,解开了他各处穴道,扶他站了起来。转头望去,却原来是史计都。再看与莫选升对战的那人,不是“剑神”宫梦弼是谁?
一声朗笑,彭素王和卢扬并肩从屋内走出,摇头道:“莫兄,来得恁慢,咱们已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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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选升这一惊不小,急忙一掌劈向宫梦弼,趁机抽身要走,却徒然发觉史计都手擎梅花豹尾鞭,就端立在自己身后。他知道一时无法逃脱,只好强自镇定下来,站稳脚步,拱一拱手:“原来那石室尚有别的出口,倒是我疏忽了。”
“自湖边到这草庐来,确有他途,石室安有别的出口?”彭素王哈哈笑道,“你道那断龙石放下,咱们便不得出来,要被困死在内哩。却不知我进入那石室时,已将一块石头垫在断龙石下。但下面有空隙呵,以我们四人之力,凭他千斤巨石,却也不难抬起。”
卢扬也笑道:“还要谢你放些巨石在断龙石后。断龙石甫一抬起,那几块巨石便滚将进来,正好架住断龙石,省了咱们多少气力。”莫选升惊问道:“原来你们早便提防我哩!却是怎样被你看出破绽来的?”
彭素王摇摇头:“你百密一疏。想那向龙雨、程肃亭,都是天下有名的高手,倘你不是技艺过人,他们怎肯以二敌一,自低了身份?你自称受教于泰山派,而泰山分为男女两宗,斗母拳是女宗龙泉观的招术,自来不授男徒,你想是偷来的罢。”
莫选升冷笑道:“偷来的又如何?原来你虽然疑惑,却故意不揭穿我的身份,隐忍至今。阁下城府如此,在下敬服。”彭素王笑道:“岂敢。比之阁下,略有不足。”凌冲怒问道:“你却究竟是甚么人?!”
彭素王笑着对凌冲说道:“此人的姓名,我也约摸猜着了。请问宫庄主,我猜的可是?”说着,眼望宫梦弼。宫梦弼点点头:“适才与他交了几招,这厮虽不用剑,拳掌上也可见他用剑的路数。家父昔年败在此人手上,当时情景,也曾备细讲与我听,我再不会识错的。”
“‘剑神’果然双目如电,”莫选升假意恭维一句,转头问彭素王,“然则在下并未显露身手之时,却不知彭先生如何猜到的?”彭素王解释说:“莫选升这个名字,陌生得紧,你既隐瞒了功夫,料本名定非如此。我见你捏造假名时,眼神飘忽,似在思考,则莫选升三字,当是临时臆造,料有所本的。你自称表字唤作‘虚静’,此二字与‘选升’二字,毫无关联,或是你的真字……”
宫梦弼接口道:“庄子云:‘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虚静’两字,想是自此而来。若非彭先生的名字便唤作‘素王’,原本咱们却也想不到哩。”
彭素王大笑道:“我自名‘素王’,对名唤‘玄圣’者,自然深有印象。你又道本籍在嘤游山,此岛虽然偏远,可巧我却知晓。彼处在淮东路郁州岛东北海上,我记得可确实么?”
莫选升心中惴惴,表面上却微笑道:“佩服,佩服。”彭素王继续说道:“诸般线索,经纬相连,岂能再不知阁下是何人?你却不姓莫哩,你姓的牟,东海牟玄圣牟先生,已二十年不履中原,谁料今日得见,何幸如之?”
凌冲这才明白,原来莫选升是牟玄圣的谐音。他从小就听黄河大侠宫秉藩讲过,宫大侠在至元年间,曾往大都去刺杀元丞相伯颜,和这个牟玄圣交过手,当时此人是脱脱的心腹。他不禁心中暗叫惭愧,彭素王他们思路如此缜密,自己却一直被牟玄圣蒙在鼓里。想来牟玄圣一路上所以故意显得和自己格外亲密,也是看自己江湖经验少,凑在自己身边不必害怕露出破绽来。
想到这裏,他不由喝骂道:“汝这汉奸,好不狠毒!”“啧啧啧,”牟玄圣撇撇嘴,“甚么汉奸,好不难听呵,年轻人讲话如此不知轻重。我本不姓牟也,其先为太祖皇帝钦封辽王耶律留哥,世为大元藩臣,传至我父,入赘东海牟氏,我乃从母姓牟。我自不是汉人,说的甚么汉奸?”
凌冲一时语塞。牟玄圣向彭素王拱拱手道:“他们俱不是我的对手,你来,你来,咱们玄圣素王,今日决个生死便了。”彭素王双眉一轩,喝道:“甚么玄圣素王?你是何等小人,怎敢名居我上?!且先吃我三掌看!”说着话,右袖一抖,就是三掌劈空打出。
牟玄圣挥掌来迎,“嘭嘭嘭”连接他这三掌。但彭素王是远击,打出三掌,气色不变,牟玄圣是近接,接下三掌,双颊微红,两人的优劣高下,一眼便可看出了。
宫梦弼喝一声:“且慢!”对彭素王道:“此人曾胜家父,家父一直耿耿于怀。父仇子继,今日我要凭手中剑取他性命!”说着,一摆手中青钢长剑:“你且向卢先生借了剑来,休道我占你便宜。”
牟玄圣“嘿嘿”冷笑,转眼注视卢扬。卢扬微笑道:“既是宫庄主有此兴致,在下便借你剑用,打甚么不紧?”说着,解下腰间龙泉,向牟玄圣抛了过去。
牟玄圣左手一探,接过长剑,右手便“嚓”的一声,拔剑出鞘,两般姿势一气贯通,潇洒之极。宫梦弼叫一声“好”,一剑刺向牟玄圣持剑的右腕,牟玄圣微微一让,反挑对方小腹。
当初在应天大肉居后门,彭素王和宫梦弼斗剑,以及昨天的两场较量,双方都是先对峙稍倾,这才你来我往地厮杀。这次却不同,宫梦弼看牟玄圣才接过龙泉剑来,就抢先进攻,牟玄圣也奋力相还。两人都是一流的剑术高手,连斗数十招,不分胜负。
凌冲定睛细看时,就见宫梦弼还是一样的祖传快剑,牟玄圣的剑法却奇诡无比,几乎每招都从不可能的方向刺出来,和中原剑术大相径庭。两人以快打快,都是一派进手招术,很少防守,分明都把进攻当成了最好的防御。原来两人都知对方用剑甚快,自己的招术如果攻守参半,难免丧失先机,因此都着着抢攻,杀得人眼花缭乱。
宫梦弼昨天和卢扬斗剑,牟玄圣都看在眼里,而宫梦弼所知的,不过是其父宫秉藩转述牟玄圣三十年前的剑法。因此一个熟悉,一个陌生,斗到五十招以上,宫梦弼就渐渐落在了下风。
只听“嗤”的一声,宫梦弼左袖被牟玄圣斩下一片。本来高手较量,这样就算已经分出了胜负,可以各自罢手跳开了,但宫梦弼却毫无认输之意,一招“上步七星”,疾点牟玄圣身前七处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