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无奈,只好和两人一起跨马来到钟山上常遇春墓边来。钟山又名紫金山,在南京城东北方,出了太平门不远就到。只见常遇春墓边已经整整齐齐站列了不少禁军与官员,墓前搭起一座七尺高的土坛,上摆香案果品,后面立着三丈高八面大幡杆。凌冲三人分别站到班中,时候不大,旌旗招展,两列金甲武士簇拥着明黄伞盖下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来到坛前。
朱元璋环视群臣,低声吩咐了句甚么,立刻,身边一名太监躬身答应,走到队列前,大声叫道:“兵部右侍郎凌冲、北平都督佥事龚元方、京衞指挥同知夏国坚,见驾哪!”三人急忙出班到黄罗伞盖下跪倒。朱元璋低声说道:“周颠已与朕说知了。你们三人随侍在朕身侧,以防不虞。”三人口称“领旨”,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候,龙虎山张天师率群弟子走到坛边。凌冲看那张天师,约摸五十多岁年纪,头戴紫金道冠,身批八卦鹤氅,足登云履,手捧如意,见了皇帝,稽首不跪。朱元璋也不以为意,招手道:“天师到朕身边来。”
张天师告个罪,走近皇帝,轻声说道:“听闻有匪类潜伏左近,伺机行刺陛下,贫道有一劣徒,粗通些拳脚,可以护驾。”说着一招手,从他身后走出一名胖大道人来。朱元璋笑道:“原来是尉迟真人,朕开基前也见过的。”那道人手持拂尘,深深一揖:“尉迟鹤见驾。”
凌冲听说过此人,乃是龙虎山天师宫副领,武艺独步赣中。当下朱元璋点点头,请张天师上坛演法。张天师忙道:“陛下是真仙下凡,拯救世界的,贫道怎敢僭越?”朱元璋笑笑,率先走上坛去。
凌冲、张天师等人都跟在皇帝后面。上了坛,东北侧早摆了一张披着绣龙锦缎的太师椅,朱元璋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满场除了有“真人”称号的几名道士,全都跪下磕头,山呼万岁。朱元璋捻着胡须,志得意满。时辰一到,张天师走到香案后面,燃烛祈祷,画符踩罡。凌冲对此没多大兴趣,也看不懂,只是游目四顾,注意四周的情况。
尉迟鹤走上两步,递给张天师一道黄绫,天师接过,高声朗诵,不外是祈告上天,保佑大明江山万年永固的陈词滥调。他正好读到“伏愿奸恶授首,宇内清平”一句,突然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响了起来:“奸恶已授首也!”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通”地掷到朱元璋脚前。
凌冲听这声音,分明就是彭素王,不由吓了一大跳,低头看时,那东西在地上打了个滚停住,竟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首级!朱元璋吓得一缩,问道:“此是何人?!”凌冲看清楚了那首级,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加上“微臣启奏”的帽子话,直接叫道:“这是牟玄圣的头!”
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凌冲抬起头来,只见左起第五面幡杆顶端,傲踞一人,长须儒衫,正是彭素王。朱元璋听了凌冲的话,也抬头望去,同时高声叫道:“甚么人杀了此獠?下来打话!”
龚罗睺闪身遮在朱元璋的面前,口呼:“陛下恕臣不恭之罪。这个便是反贼彭素王了!”朱元璋吓了一大跳,因他多年领兵,习惯性地就往腰里去摸佩刀,可是摸了一个空——现今他身为皇帝,哪有佩刀的道理?
彭素王“哈哈”大笑:“好一条忠犬呵!”说着话,一纵身,头下脚上,直扑下来。龚罗睺听了他的话,面色微微一红,但随即宁定,双掌凝聚全身气力,托天打去。“嘭”的一声,四掌相交,龚罗睺大叫一声,双腕震脱了臼,跌倒在地。彭素王趁势倒翻过来,脚还没沾地,夏国坚一招马步冲拳,狠狠打向他的小腹。彭素王大袖一挥——夏国坚擅长的是刀法,可是今天不能带刀,被迫弃长用短,论拳脚上的功夫,他连彭素王的三成还比不上,当下一个跟斗,翻落坛下。
凌冲心中犹豫,但还是一掌劈过去。彭素王不敢小觑了他,反手用上十成功力来迎。双掌相交,凌冲“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彭素王身体在空中一转,双足仍未沾地,却直向朱元璋扑去。朱元璋看他顷刻间逼退了三人,更是吓得魂飞天外,竟然忘了躲避。他心道:“早晓得是此人来到,便教周颠洗净了穿上公服随侍,岂不是好?”
尉迟鹤大叫一声,好似半空里起个霹雳,抢上一步,将拂尘来卷彭素王的胳臂。彭素王容他卷住,反手一挥,尉迟鹤“阿也”一跤跌倒,肥大的身躯滚得没嘴葫芦一般。但就这样阻得一阻,香案旁张天师已经举起桃木剑来,喝一声:“恶徒,怎敢惊动至尊?!”将剑一指,彭素王背上猛然腾起一片火光。
彭素王全身一颤,随即转过头来,冷笑道:“甚么障眼法儿,也来害人?”吸一口气,猛地吐出,只见他背上火光立时消隐。随即一劈空掌打去,张天师相隔丈余远,倒退了一步。
变故只在顷刻间发生。坛下的官员和士兵们到此刻才回过神来,纷纷拥到坛边,没有皇帝旨意,却谁都不敢上去,只好站在下面吆喝。凌冲拦挡在朱元璋的面前,沉声道:“陛下速退,臣来战他。”
朱元璋看坛下百官闹哄哄的,却谁都帮不上忙,偏偏坛上诸人,又都不是彭素王的对手,自己好象遭逢荆轲图穷匕现的秦王政一般,却不知运气有没有秦王那么好,谁能模仿抛掷医囊的夏无且?虽说有凌冲他们挡在身前,逃走的机会还是蛮大的,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稍微狼狈一点,失了君主的体面,从此就要威风扫地。他强打精神,坐在椅子上不动,却把手一指:“咄,你便是那彭素王么?谁教你来行刺朕的?!”
彭素王一掌逼退张天师,才转过身,听了朱元璋的话,“嘿嘿”冷笑道:“这牟玄圣勾结倭寇,侵扰沿海,我故为民除害。然则沿海良善商户百姓,若非逼得无路可走,怎肯下海伙同倭人为寇?我今日更要除了你这个暴君,也是为民除害哩,何须他人指使?!”双掌一错,就待扑上。
“讲得好冠冕堂皇,”朱元璋忙道,“朕受命于天,驱逐鞑虏,复我汉人江山,哪个说朕是暴君?那些下海的怎是良善百姓,分明都是张士诚、方国珍的余孽,你倒为他们复雠除害么?”他看彭素王和自己讲道理,心就放下了一半。终究自己这边人多,他只有孤身一个,拖延得时间长了,对自己有利。
彭素王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当下冷笑道:“是非分明,史笔自有公论,我也不来与你废话,且纳命来!”扑过来就是一掌。凌冲急忙横臂格挡,彭素王不等招式用老,身子一侧,把脚一勾,凌冲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彭素王趁机从他肩上一拳打去。
朱元璋看拳来得近了,急忙将双手交叉面前,“嘭”的一声,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这一拳直打得他双手乌青,头晕目眩,还好没受重伤。他不懂内家功夫,心中诧异:“此人也不甚魁梧,怎恁大气力?”
彭素王本拟这一拳就要了朱元璋的性命,却不料旁边龚罗睺已经自己接上了腕骨,从侧面扑上来,接了他一大半劲力,当下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彭素王看朱元璋还在地上挣扎,飞腿去踹,又被凌冲架住,一招“风樯阵马”,反打他腰间穴道。
朱元璋再不敢不逃了,挣扎着跳起来,急忙奔到坛边,一纵身跃将下去。坛下官员、士兵纷纷迎上,中有一兵叫道:“皇上,我来救你。”冲在最前面。
朱元璋听此人讲话不伦不类,本能地将身一缩,那人趁势一拳就打了个空。朱元璋惊叫道:“反贼还有同党!”同时听见坛上彭素王也叫:“李大叔,你如何也来这裏?!”
凌冲看那假扮士兵的人,竟然是“木星”李树坤。只听李树坤笑道:“你撇下我,自身来做这样大事,好仗义么?”说着,一拳向朱元璋打来:“鞑子皇帝,且纳命来!”
朱元璋一个跟斗向后躲闪,堪堪避过,显得狼狈已极。彭素王有些尴尬地叫道:“李大叔会错意了,这个皇帝却不是鞑子。”李树坤道:“不是鞑子,怎做出事来鞑子一般残暴,害得江南百姓流离失所?”
众军士与官员都上来拦阻李树坤,被他夺过一条枪来,横着一扫,就扫倒一大片。彭素王也纵身跳下坛来,向朱元璋扑去。凌冲猛然想起,叫道:“陛下速往正气亭方向避去!”这话周颠原本对皇帝讲过,朱元璋吓得慌了,一时竟然想不起来,此刻听了凌冲的话,急忙向东疾奔。
有几名骑兵冲过来护驾。朱元璋也不和他们废话,把一名骑兵扯下马来,自己翻身跃上马背,两腿一磕马腹,风一般驰去。刺驾的彭素王、李树坤,护驾的凌冲、尉迟鹤等人都急忙发足追去。
跑不上五里路,脚程立分高下。朱元璋骑马奔在最前面,身后两三丈远就是彭素王,再后面两三丈是李树坤和凌冲,尉迟鹤、夏国坚等人落在最后。只听李树坤叫一声:“小彭,那皇帝交与你了!”侧过身来,一掌向凌冲劈到。
凌冲被迫停下脚步,节架相还,两人翻翻覆覆斗了十来个回合,不分胜负。李树坤笑道:“好小子,你才多大年岁,哪里学来的这些本领?”再战几个回合,他面色徒变:“这沛若神功,你哪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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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是上山的道路,朱元璋虽然久经沙场,弓马娴熟,胯|下又是一匹良驹,但马匹不惯登山,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彭素王在后面看得真切,把手一招,地上一枚石子跳起来,飞入掌中。他手指一弹,石子如流星般飞出,正打在朱元璋的马臀上。那马一阵狂跳,朱元璋“阿也”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裏正是一处下坡,朱元璋掉下马来,脚下一扭,顺着山坡直滚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彭素王长笑一声,居高临下扑将下来。朱元璋倒在地上,正挣扎不起,不由心道:“我命休矣。”闭起了眼睛。
彭素王身在半空,突然看到斜刺里飞出一条彩带,卷住朱元璋的腰部,把他生生拉开三尺。彭素王这一掌便打了个空,翻身站住,怒道:“你又来坏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