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芙蓉园外,下来的是靖安侯带来江南的夏管事,拿了张名贴点名要递给住在闲字一号房的客人,之后候在园门处不敢离开。
这所园子本是淮安城中最出名的园子,也是个富商所建。后来封家建了静园后,一下子将这芙蓉园给比下去了,那名富商一怒之下将园子改建成客栈,却由此赚了不少钱,多数有钱人到了淮安必到芙蓉园包间套院,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闲字一号住的正是薇宁在茶舍中见过的那些人,因这群人的黑色马车太过打眼,靖安侯派出的人没费多大劲就找着他们,可是因着对方的身份特殊,他也是犹豫了几天才派夏管事来递了张名贴。
一看到奎总管那胖胖的身子,夏总管心裏的肯定就又多了七八成,常年替主家奔走,那些个王侯贵人家中哪个管事最体面,这些都要记在心上,他家侯爷与静王府没打过交道,可是他却听说王府总管是谁,也曾远远地打过照面,这上下连说话间不由带着几分恭敬。
奎总管接了园中伙计送来的名贴,打开看过之后挪动胖胖的身子去见做主的人。那日接了若虚先生回来后,照主子爷的吩咐立即便要起程,可是若虚先生又改了主意,推三阻四地赖着不走,又耽搁了这么几日。
他踮着脚尖走到主卧房的门口,在门外顺了顺气才轻轻踏入门里。
闲字一号是芙蓉园最奢华的一套院落,处处可见精致的摆设,奎总管进门后往右首的书案处走去,看到黝黝发亮的沉木桌上铺着张未做完的画,一旁撂着支未干的墨笔,书案后的青色人影负手立在窗前。
奎总管心中一咯噔,这可是主子爷心绪不佳时的征兆。
听到有人进来,那人转过身,奎总管不敢抬头直视那道幽深的目光,俯首道:“主子爷,靖安侯的人找来,想见您。”
“嗯。”
这是知道了,可没有示下见还是不见。
奎总管知道他的脾气,找着话说:“此番来江南却是与靖安侯撞到了一处,不知他来做什么?”
“也许他正在猜测咱们来江南的意图,你若是空闲,就去看看那个江湖骗子准备好了没有,快点上路是正经。”相比之下,他更看重那个神神叨叨的若虚先生。
“主子爷,您说这事怪不怪,那个若虚先生只是轻轻点了几下,老奴的肩膀就不酸了,这些年没少为了这个小毛病犯愁,也许他真是神医呢。”说完小心地抬头查看主子爷的脸色,似乎没刚刚那般冰冷。
“是不是神医带回京里就知道了,阿奎,小心看着他,别让他出尔反尔跑了。”
“是。靖安侯的人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老奴去回了他?”
“嗯,去吧。”
奎总管顶着张笑眯眯的胖脸去见了夏管事,他一出来,夏管事便知没戏了,尽管奎总管说得含蓄,他们此行另有要事,不便相见,可夏总管心裏明白,人家这是不想见。堂堂靖安侯的面子也拂,他还不能说什么,客客气气地作别,一点功夫也不敢耽搁回去复命。
靖安侯本来也没指望能见着,故而并不恼火,只是命人去给雪夫人说了一声,静王府里那一位毕竟是她的旧主人。
雪夫人在府中的地位有些特殊,听了没什么反应,依旧不露面,但一整日都没用饭。
入夜后一道人影悄没声息出了静园,月光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个女子。她身形矫健,竟是有功夫在身,跃行在屋顶墙头之际,快速奔跑着,约摸小半个时辰后才来到芙蓉园。
芙蓉园里还有几处灯火未熄,她直接奔向闲字一号院,未入院墙已被人拦下,两相过了没几招,对方功夫高出她太多,她只得退后几步,向屋中传声道:“小王爷,春雪前来拜见。”
西厢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奎总管,他被动静惊醒,披了衣裳起身。听到“春雪”二字,心下了然,看了看那边仍是紧闭着的房门,叹了口气,提着个灯笼出去见那女子:“春雪,你怎么来了,主子爷不会见你的。”
“奎总管,多日不见。”她缓缓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凄清的脸,正是雪夫人无疑。“春雪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就算是小王爷不见我,我也是要来的。”
“唉,你这是何必。”奎总管无奈地催她走。
雪夫人急道:“春雪不为别的,只是想帮到王爷,小王爷此行要不要春雪相帮?”
“没事,就是来找个人,已经找到了。”奎总管没什么心机,再说春雪这丫头当年曾与他们有过很深的情谊,也没什么好瞒的。
雪夫人沉吟道:“找人?奇怪,侯爷此行似乎也是在找一个人。”
屋里头突然有人摔碎了杯子,奎总管吓得脸上的肉一哆嗦,赶紧道:“他的事与咱们无关,主子爷说不日便要起程回京,你还是快走吧。”
“春雪自知无颜再见旧主,但求您告诉我,王爷他可还好……”
话未说完便被人扑上来架走,她不敢高声叫喊,任两名大汉拖着她出了芙蓉园,跪坐在地上泪流不止。这些年,她一直挂念旧主,虽同在京城却不敢回去看上一眼,这点心思靖安侯却是知道的。
夜半,她带着一身露气回了静园,在房外驻足。走时她并未点灯,此时房内却有光亮,她心跳快了几拍,推开门进去,只见是靖安侯爷以手支颔,面朝着门口等她回来。
“你回来了。”周丛嘉听到响动立刻抬起头,一眼便出她满身的疲累。
雪夫人边脱身上的夜行衣,边不在意地答道:“侯爷还未安歇?”
他等的耐性尽失,柔绵的声音里有丝焦躁:“我猜你夜里要出去,特意来这儿等你。”
“侯爷有心了,妾身实在感动。”她回眸一笑,边脱衣服边靠过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春雪,你后悔吗?”
这句话让她的动作突然停下,良久才笑着问道:“侯爷今日是怎么了,我生来命便不由自己做主,从前年少无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王爷的身子不好,怎能来江南,来的定是小王爷吧,”周丛嘉大胆猜道,“我来之前陛下曾提起过静王之疾,言语中颇有忧意,难道不大好了?”
“妾身已几年没见过王爷,料想这次小王爷来江南与此事有关。侯爷想知道什么,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侯爷来江南不也是另有目的吗?”
“你连这也知道,果真不愧为……”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你有线索,不妨告诉我些。”
“侯爷的私事妾身不会插手,其实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人就是执念太多才会有种种烦恼,如你如我……”不知这些乱七八糟地会不会扯开话题,雪夫人用笑掩去情绪,素手搭上他的肩,轻轻靠着他道:“妾身是累了,侯爷今晚可要歇在这儿?”
虽是相询,却含着丝|诱惑的意味,她的手已灵活地滑进了周丛嘉微敞的衣襟,使得他呼吸渐重,未几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低低地道:“春雪,你回回心裏难过便得要我,叫我好生为难。”
雪夫人两三下拉开衣带,扭动两下便抖落衣衫,露出一身如雪般的肌肤,此时微微泛着红,显是已经动情,她向后仰倒,闭上眼叹道:“侯爷,妾身是你的,是你的……”
夜烛滴泪,终燃尽熄灭,正拥着雪夫人熟睡的周丛嘉忽然惊醒,出了重重冷汗,他坐直身子大口喘气,雪夫人慵懒地坐起来靠在一边,象是早已习惯他这种模样,待他平息后才道:“侯爷梦见什么了?”
“我也不记得,只是突然醒来,心裏难受得紧。”
雪夫人起身倒了杯茶,她不喜有人守在房外,故从无人守夜,茶是冷的,周丛嘉接过来一口饮尽,叹了声道:“或许年纪大了,睡也睡不好。”
两人重新睡下,各怀心事,周丛嘉想到这次来江南的真正目的,这么多天毫无头绪,他开始有些急和躁。真要继续找下去吗?已经过去了九年,又象是过去了一辈子那那么久,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了前尘往事,谁料到今日冒出来扰乱他的思绪。
许是观望的人渐渐想通,考女官并非坏事,连日来到府衙报名应试的女子日益增多,到收榜那日,已有百多十人。这让淮安知府苏清齐欣喜不已,接下来便是察查应试女子的身份,官吏要核查每个人的身家是否清白,言行是否有失,典官则忙着清查籍册,看所报年龄是否属实,是否有人冒名顶替,凡贱籍者不允参考。
虽是头一次举办这样的科考,但却不是仓促行事,京中早已下了章程,条条说得极清,各州府只需按章办事即可。此次还派出了内廷官前往各地州府衙门,主持监管各地的预考,待预考结束后,由内廷官统一带往京城,届时将有专门的衙司安置她们,待来年正式考取功名。
眼下已是四月,离五月预考不足一个月,淮安城里处处飞着漫天的洁白柳絮。玉清娘的伤势却时好时坏,养了多时竟连刚受伤那几日的情形也不如,周丛嘉此番离京诸事不顺,渐渐不耐烦起来。
这一日知府苏清齐派人给封府传了个信,梅氏一听便道不好,与封伯行一商量,便往静园来了。玉清娘恰在今日“清醒”了一会儿,勉强靠坐起来与梅氏说话,瞧梅氏的面色有些不对,还当她是为自己的伤势忧心,不由愧然不语。自到淮州拜寿谢恩,梅氏待她格外温和亲厚,从不曾有些许轻慢,看了眼立在旁边的虹影,轻声道:“劳夫人记挂,清娘不敢当。”
梅氏强笑了下,梅庄那边至今也没有个信,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形,可知府大人说的定然没有错了,那玉家只留下了玉文瑞一根独苗,居然……唉,真是天无眼。
蝉心匆匆走进房,脸带戚色,张口就道:“姑娘,庄里有信来,说是玉小少爷出事了!”
之前毫无征兆,玉清娘登时呆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愣愣地问:“出事了?”
梅氏心下替她难过,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说是意外,那孩子听说你受伤一直不太好,心裏惦记又不敢跟人说,就想偷偷跑来看你,不想……不想才走出去没多久就出事了。”
玉清娘没再说出一句话,干脆利落晕了过去,一时间房里乱了起来,大夫把了脉后连连摇头,熬好的汤药半滴也灌不进去她的口中,生机已断再无回天之力。
靖安侯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他本就等得不耐烦,这下子听说玉清娘眼看不好,算是断了带她入京的念头。等到了晚间便传来玉清娘已香消玉殒的消息,周丛嘉心有不甘,命人叫来了叶薇,这丫头虽然不是玉家的人,但脱不了干系,玉家没人了,勉强拿她来续上。
薇宁双目红肿,低着头被人带到了周丛嘉面前。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她制造出来的小小混乱,如同在静园门口被人行刺那一幕一样,都是安排好的。玉清娘没有受伤,不会因伤重受了刺|激便香消玉殒,当然玉文瑞更不会出意外身亡,这二人的“死”有两个原因,一是免去了被静安侯带入京城之忧,二是她的身份特殊,不允许玉家还有人在世上,免得因此漏了陷。再者她往后所行之事颇为危险,不让玉清娘姑侄露面,替他们省去许多麻烦。
周丛嘉客气地让她坐下,又让人奉茶,温声安慰她几句,突然叹息:“本侯原想替她姑侄主持公道,没想到出了这种事,可怜可叹,你表姐她心愿未了,让那些害了她玉家的人逍遥法外,只怕到了地府也不能安生。”
原来是想让薇宁代姐进京,借此生事。薇宁哪里不知他的心思,肃容道:“求侯爷替我表姐一家做主。”
他脸上浮出一抹为难的神色:“叶姑娘放心,本侯岂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就算是玉家没人了,也要将此事上呈天听,一定为玉家讨个公道。只是这件事有些棘手,毕竟玉家没有个苦主申冤,怕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叶薇愿替表姐一家数口人命入京申冤,万死莫辞!”
“哪里会让你死,我瞧叶姑娘是个明白人,此次女科定能过关斩将,府试之后便是入京,到那时咱们再见也不迟,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
“多谢侯爷。侯爷要回京?”
“正是,离京日久,是该回去了。”
周丛嘉带着不甘踏上了回京之路,他此行要找的人没有找到,还因为玉家的事耽搁了些日子,纵然已为回京后要做什么筹谋了许久,但总是不尽人意。
薇宁正望着封长卿临走时送来的一堆书本,默默叹息。
听说靖安侯走前终于见了封长卿一面,对他颇为赏识,应下回京后为其在军中谋职,当年“小周郎”最出色的并非文才,而是他曾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若非后来封了侯离开军中,如今怕不止这些成就。
封长卿最近安生了许多,再不在外流连,封伯行老怀甚慰,以为是自己终于将顽石感化,当他明白了自己一番苦心。得夫人暗中指点后,他才知这个向来浪荡的幼弟对玉家那个小表妹上了心,顿时哭笑不得,直接打发他入京候职。封长卿当然反对,他还等着五月薇宁应试的结果,着了魔似地往静园去。
只是靖安侯一走,薇宁便回了梅庄,封长卿扑了个空,他想去梅庄找人,可梅庄里这会儿住着两个不能见人的人,守衞比往日又森严了许多,封长卿怕鲁莽坏了薇宁的事,只得悻悻离去,临行送了许多书到梅庄,指名送给叶表姑娘的。
这些书薇宁根本没来得及看,剩下时间不多,她尚需将梅庄的事安排妥当,庄子里的事有四婢,生意的事有各处掌事,届时她再往封家送信,只说有事外出,他们自会照应着。
青琳与挽玉正听着虹影讲淮安府的趣事,她们几个是薇宁身边的得力人,虽各司其职,却是一块长大,向来感情极好。待听到“小周郎”还有美轮美奂的静园时,挽玉不由惊叹:“果真有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
她推了推青琳,又道:“我就说咱们应该跟去的,下次你别拦我,哪怕求也要求主子带咱们一块去。”
青琳微微一笑,不去理她,又问了些女科之事,心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挽玉觉得奇怪,问了两声没回音,便又与虹影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女科有没有武举:“都知男子科试分文武两种,不知女子可会有武试?”
挽玉拍手道:“你功夫好,若是去了一定中举。”
“自然,漫说是女子武举,便是男子的我也不怕,哼。”她只是说说罢了,这科考并非谁想去便能去的。
蝉心慢慢走过来,站在一旁听了会儿,心裏想着庄主刚说的那番话:“蝉心,若是我离开这裏,梅庄就交给你们了。”
“婢子以为,即使主子去考那女科也应带着婢子同往,再不然青琳与挽玉也要带一个,怎能没有人在身边服侍呢。”
“你忘了,叶薇宁是梅庄庄主,带着你们自是没有人疑心。可是叶薇只是玉清娘的远房表妹,与梅庄无亲无故,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身边却总着跟庄主的丫鬟,你说别人会怎么想?此去京城,你们帮不上忙。”玉清娘姑侄二人总呆在梅庄有些不妥,她暗忖了几日,还是决定让人护送他们去更隐蔽的地方。
蝉心咬着唇,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年她早有所觉,主子将庄中大半事务交与可靠之人管事,命大家各司其责,怕是早就打算这一天了。其实就算是她不管事,还有封家管着。
到底主子要去京城做什么事呢?很多时候,她看不透这个主子。
五月榴花红,受人瞩目的女科预考也开始了。
百余名报名应试的女考生,经过州府衙门的种种核查,最后有资格进考之人不过三四十名,那些年纪老大,又或者容貌有缺陷者被涮下不少。
应试的地点选在官学的院舍,三日前便给官学的学子们放了几天假,不然到时满院女子,任谁也无心向学。
来应试的女子家境大都差不到哪儿去,一大清早,官学的大门外便停了许多辆马车,皆是送自家女子来应试的。但也不乏来看热闹的闲人,围在一处对每个穿黛青丝袍的女子指指点点。
今日来应试的女子全都手持一张特制的名贴,上面有自己的名字,籍贯,年龄,还有知府亲盖的印章。这张名贴是核查完后便送到了每个应试的女子手中,应试当日惟有凭此贴方可进入府院。随名贴一同送到有应试资格女子手中的,尚有一套黛青丝袍,应试者当日必须着黑袍入内。
官学的院舍已有些年头,院子里种首不少高大的树木,几条长长的甬道连接着各个学院,此时门外和各条甬道都有官差把守,不得随意走动。
薇宁静静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低垂着头,在满院黛青色的应试者之间毫不起眼。
刚刚在院门外一女子哭天抢地,围者甚众,议论纷纷,原来是她将那张名贴遗失,失却了应试资格。其实并非无法证实她的身份,而每名应试者的资料都详细记录,只要两相对照便可过关,但她仍是不得入内。
进来的这些女子莫不抚胸心惊,原来应试如此严格,大家互看一眼,发现并不只有自己心中惶恐,于是生疏少了几分,忍不住轻声议论。
“我娘非要我来,原来一点也不好玩。”说话之人头梳双鬟,扎了条带有几个小银铃的红色发带,看起来调皮可爱。
“你还好,我爹爹要我必中,不然就将我嫁给个穷酸书生。”
“我怕……不如现在回去算了。”
薇宁垂着头,听得面露微笑,可却被人扯住袖子问道:“你在笑什么?”
正是那个扎红色发带的少女,她一脸好奇,见薇宁抬起头,又赞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突然一道冷哼插|进来:“叽叽喳喳烦得要命。”
声音虽然不高,可这边几个人都听得清楚,一齐朝后看去。说话的女子也是身着黛青丝袍,态度甚至是倨傲,她长相不俗,一头青丝束在脑后,用一支小小的金簪子压发,这会儿见几人齐齐望她,皱眉将脸扭过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