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薇宁收拾了些物件,打算搬回莫会里的家。燕归阁里早撤下了成亲那日的摆设,不见一丝红色,就怕薇宁看到后睹物伤情。亲事未成,她没必要再留在这个伤心地方,焓亦飞日日来陪着她,凤梧也一直在她身边打转,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黯然伤神的模样,情愿回自己的居所,早先和她一起晋阶的女官们早已去了凤台琼阁,只有她因成亲耽搁了时日,如今是时候做些正事。
女帝赐下的物件她一样没拿,只留下一样,成亲当日用过的那块红绡盖头,上面细细绣了并蒂莲花,边角还坠了些小小的珍珠,拿在手中轻若无物,她却心思沉重。
国师不知何时来了燕归阁,他的身形有些佝偻,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如慈父般抚上她的乌发,柔声慰道:“莫要多想,我一定会再为你觅得良缘,天下男儿何其多,萧颂配不上你。”
她与萧颂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姑母与她有仇,而国师亦难逃罪责,若不是他们当年犯下的罪行,她又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冷冷地拒绝道:“父亲,我此生不想嫁人,您不必操心了。”
“胡说,我的女儿堪配人中之龙,自然是要嫁个好夫婿让萧颂看看,让他后悔一世。”
有功夫争这种意气,不如好好想想尽早了结恩怨,她比任何时候都想逃离奉都。
“我正想去找您辞行,总住在这裏有些不妥。”
国师不舍地道:“你想搬走?叶薇,这裏……国师府不好吗?这儿一直都是你的家。”
家?薇宁有些证忡,“如今我被世人非议,实在不想给您添麻烦,况且,我该去琼台凤台了,陛下宽容,为臣子者却不可自轻,到时候出入宫庭多有不便,还是回去住的好。”
“好,你若真想走,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记得常常回来,还有宁柔,你近来每晚去看她,她的精神好像好多了。”国师有些欣慰地说着宁柔的变化,仿佛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提到宁柔,薇宁一时陷入进退维谷之中,她若是一个人,潇潇洒洒地离开便是,可是还有宁柔,将她留在国师府合不合适?但是她现在还无法将宁柔带走,她还有大事未曾完成,不管因此伤害到了谁,她都要义无反顾地做下去。
回到莫会里的家,薇宁发现这裏一切照旧,封长卿找的人确实牢靠,她不在府中这些日子,大家各负其责,根本不需要她费心。
管事的站在下首偷偷看了她一眼,年轻的主子消瘦了不少,如今外头都传开了,前段时间占尽风光的主子被人悔了婚,她的事他亦有所耳闻,府里下人忍不住也在说,他继续回报道:“……您不在府上的时候,二公子来过这裏找您,吩咐小的尽早通知他,另外还有位郭老将军让人传了话,说要见您……”
神思不属的薇宁被“郭老将军”这四个字拉回心神,打断了管事的话道:“慢,郭老将军,你确定?”
“虽然没留名贴,可小人敢肯定是郭老将军,来的是他的老家人,一看就知道上过沙场。”
郭宏来找自己,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薇宁有些惊疑不定,这时候她不想再出什么事。
“你继续说下去。”
“宫里也有人找您,说是故交,也没留名贴。另外就是与大人您同窗的学子,小人都让她们留了话等您回来再说。”
她曾经想过嫁给萧颂后这宅子该如何打理,这是女帝赐下的,肯定不能转让出去,当时想着还如以前一般,有封长卿找的可靠仆人便成。如今想来,这才是能收容她的家。
宫里那位一定是刘司正,好啊,长青会的人居然还敢来见她!薇宁冷了脸,还没等她收拾心思一一去见过这些人,宫里传召她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命她即刻进宫,她只得就着管事娘子捧来的水略作一番清洗,换了衣裳进宫面圣。
秋日的皇宫又是另一番景致,树叶开始变得金黄,象贪恋了太多的阳光,致使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下来。不和为何,宫里多了许多生面孔,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难以掩饰的惶意,薇宁被带到寑殿,幕帐低垂,正午时分却点着灯,瑞兽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让人透不过气来。
女帝手撑着头斜倚在软榻上,明黄色的龙袍映着昏昏烛光,显得她面容憔悴,往日犀利的眼神不复存在,看上去竟有几分老态。确实,她年纪不轻了,连着两年染恙,即使调理得再好身子也有所亏损,再加上之前就些不适,这两日竟歇了早朝。
一名女官捧着折子站在一侧轻声念着,女帝闭目听着,一直没有说话,听到不舒心的地方重重哼了一声,吓得那女官连忙跪倒在地,哪里还敢念下去。
她挥挥手,示意不再听这些烦心事,女官忙叫人抬着装满奏折的箱子出去。
“初六那天的事,我知道了,你也别难过,颂儿他受了些刺|激,日后我会好好说他的,你且安心。”她微闭着眼,忽然紧皱眉头,似乎在忍耐着痛楚,一旁侍立的宫侍急忙捧着白玉盂上前,她剧烈咳了一阵,吐出口浓痰,紧跟着一堆人上前服侍她漱口净面,忙活半日才平息下来。
薇宁低着头,这时才回话道:“陛下龙体安康要紧,不必为臣的些许小事劳心。”
“你是否心中恨小静王?”
“臣……不敢。”
女帝叹了口气:“你只说不敢,而非没有。换做任何一个女子,成亲当日被悔都不会好受,心中有怨在所难免。”
薇宁不是心中有怨,而是说不出的苦。
“你要多体谅颂儿,那一日静王府正准备去迎亲,是春雪发现了府中有叛贼,她出身内衞,自然分得清轻重,打算悄悄除去那些叛逆,不料还是惊动了前厅的人,静王被人劫持,是春雪以死相拼,才救下了静王,她自己身中数刀惨死。”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想到雪夫人,薇宁暗暗叹息,她这一生其实很苦,并未开心过。
“颂儿他……”女帝想到萧家男儿的病症,其实并非女子良配,但自家侄子当然要极力回护,忍下话头没有说出来。看着薇宁黯然神伤的模样,她不禁心中有气,道:“别拿出这副沮丧的模样,朕会给你再找一门上好的亲事,你莫要忘了,你可是朕钦封的慧心学士,女官之首,日后还要入朝为官,难道还会嫁不了人?再者说,女子并不是非要在家中相夫教子,也可以走上朝堂,为江山为天下尽力,还可以比男子更强!朕若不凭着这一股意气,如何能走到今日,更别提为帝了!想我熹庆大好江山,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做,到底是权力重,还是情义重,你自己回去好好考虑,三日后再来见我。”
她想到过往那些历经的血与火,神情愈发地威严起来,薇宁吸了口气,一脸受教地道:“是,陛下。”
殿门外,江含嫣恭声求见,她战战兢兢的走进来,屈膝跪下来禀道:“陛下,已经处置妥当了。”
薇宁用余光扫到她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禁在心裏猜测究竟是谁触怒了天颜。女帝冷冷哼了声:“你替我好好看着她们,有谁心存异动,杀无赦!”
江含嫣深深地低下头,伏在地上:“遵旨。”
离开女帝寝宫,薇宁慢慢往谢吉安的住处走,想从他口中多知道些当日的情形,关于静王府逆贼作乱,关于女帝的身体状况……“叶大人请留步。”
她转过身,微微一笑,看着急步追过来的江含嫣:“江女官有什么事吗?”
整个皇宫里的人似乎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杀伐清洗,江含嫣也瘦了少许,眼中全是焦虑,她来到薇宁面前,强笑着道:“叶大人可是要去见我义父?”
“怎么,陛下还有什么交待吗?”
“不,不是,是我……”她往四周看了又看,才低声道:“我心裏害怕,可是这宫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想跟你说会儿话。”
薇宁面带讶色地道:“你怕什么,陛下她那么宠信你,多少人想着能在你面前说上话,怎会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你不知道……”她声音蓦地变尖,似乎不能控制,又慌忙低了下去:“这几日宫里死了不少人,陛下说,静王是替她受的伤,逆党一定是知道她要出宫的消息才会去静王府设伏,不过被发现得早,若是没发现,死的就是她,陛下怀疑是宫里出了奸细,所以把宫里的人查了个遍。”
按说女帝猜得没错,她身边是有了奸细,薇宁甚至可以肯定是江含嫣透露出去的,短短一夜,长青会已得知此事又迅速做了布置,毁了她的亲事。即使如此,薇宁对江含嫣也恨不起来,难道她可以去找萧颂说清楚,整件事与她无关?
一件事重要的不是过程如何,而是结果,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或许这几日死在江含嫣面前的人太多,她浑身打着战,“内衞不光是在城里查,还在宫里严查,已经死了好多个人,赐了死罪也不够,生生烹了两个,还有一个……剥了皮肉……”
她无法说下去,止不住干呕几声,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女帝一生杀过太多人,区区几个宫侍自然不当一回事,想必江含嫣如她一般,眼见着有人受她连累丢了性命心中不安,只是烹杀……薇宁皱眉道:“你别想太多,只要你对陛下忠心不二,又怎么会有事,我还有事,告辞!”
“你别走,”江含嫣竟出手扯住她,哀求地看着她,最后咬牙道:“陛下……最近的身子有些不大好,叶大人,你说……”
“住口,你一个小小女官岂能妄议这种事,你身为贴身女官,难道一点规矩也不懂吗!”
没想到薇宁竟说出这番话,眼中的寒光逼得江含嫣一步步后退,她无奈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江含嫣,你心裏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从你入宫到现在,一年多了,应该看得出陛下是个怎样的人,你真觉得这样有用?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自作聪明,要记住,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提点江含嫣,就象她不愿对石致远的背叛下手一样,他们都是多年前那场变故中活下来的孤儿,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在世间艰难地行走,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一个两个都走上最难的那条路。
见过谢吉安后,薇宁的心情低落至谷底,静王府当日的情形比想象中要惨烈得多,长青会下了死力,派了十名死士潜入府中,大喜的日子只有萧春雪因不讨萧颂的喜,不能见外客,无意中发现府里混进了外人。她来不及向萧颂示警,只得以命相博血溅喜堂,这才惊动了王府护衞。萧颂身边跟着的十八名护衞折损大半,张灯结彩的喜堂变成了人间修罗场。
她想到萧颂说过萧家男子的病,静王好容易养好了身子,若是死了……若是静王死了……她不敢想象,萧颂会怎么样?
金井胡同里的那座民居已人去楼空,长青会不知躲到了哪里。薇宁顾不得自己还穿着扎眼的官服,含怒去了趟城南的胭脂小铺,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许多,直奔长青会新的据点。
如今的长青会如惊弓之鸟,取消在奉都城内外所有据点,川老领着会中人手躲在柳岸湖边的香雪园。这裏防衞重重,又有肃王的人照看着,轻易不会有人来查。当薇宁提剑冲进去,想要当面质问川老时,却被风首领拦在院中。
风首领一脸阴沉,功夫却是极好,薇宁与他缠斗片刻后便被逼得退后三步,手中长剑差点脱手。她自知不是此人对手,冷冷地问道:“川老人呢?”
她目光飞快在院子里扫了遍,没见到川老的身影。这边风首领不满地看着她身上的官服,嗤道:“叶大人,你硬闯长青会,好大的威风,以为我们不敢杀了你?”
“你们就那么喜欢杀人?好,如今可痛快了,结果呢?”
风首领蔑视地看了她一眼,没把她的质问放在眼里,这女子同石致远一般,都是些难成大事的人。
“放她进来。”川老颤巍巍地声音传出来,想来已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了。
风首领没有理会,狠厉地道:“你想来兴师问罪,也得先想想有资格没有,那个妖后人人得而诛之,这次是她运气好没杀了她,下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还有下一次?薇宁不知该怎么和他说下去,她对蹒跚着走出来的川老道:“事先为何不同我商量?”
才几天不见,川老苍老了许多,他摇摇头道:“来不及了,我们收到消息时已经太晚,只来得及派人潜入静王府,叶大人你身在国师府,哪里送得进去。”
只是没想到拼死拼活落得这个结果,接连几个据点被端,江南那边传来密信,内衞已经将手伸到了南边,那里是长青会的根基之所,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他不得不承认,妖后这些年羽翼渐丰,再不是初登大宝那年几可比。
“即便如此,你们明明没有把握,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风首领在一旁阴沉沉地道:“叶大人,你就这么想嫁给萧颂?他可是妖后的侄子!难道说,你所谓的合作不过是利用我们?功名有了,再嫁给皇亲,你叶大人打得好主意,是否下一步就该出卖长青会,向妖后告发我们?”
“风影,够了!”川老忍不住喝住他,“叶大人不会这么做。”
风首领没有再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在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薇宁冷笑起来,原来在长青会眼中,她竟然没有一点可信之处,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枉费!只因为她要嫁的人是萧颂,他们就怀疑她,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