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的喜悦被这一句话打散得无影无踪,我的心裏空落落的,眼睁睁看着上校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似乎同时也消失在我的心中。
当晚,我心烦意乱,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辗转返侧,怎么也睡不着。屋中的炉火很暖,但我的心裏凉凉的。我无法理解上校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说出这种伤害我,同时更深地伤害了他自己的话。终于,我穿上衣服,决定在今夜找他好好地谈谈。
很奇怪,夜已经那么深了,上校的房间还亮着灯。两个人影投射在窗户上,其中一个是佩克拉上校,而另外一个更加熟悉,却是我的朋友弗莱德。
他一定也是来劝说上校的。我这么想着,心裏有些好奇,想知道弗莱德是如何劝阻那个固执的军官的。于是就靠在门板上,凝听屋中的声音。
“……这消息是真的?”这是弗莱德的声音。
消息?什么消息?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了吗?
“商会的人昨天一早传来的,随后克里特人就开始攻击了。现在,一支超过两万人的大军正向这裏赶来,沿途还在吸收克里特的军队。他们大约七天后到达这裏。”佩克拉上校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样做……值得吗?上校?”伴随着纸张簌簌的声响,弗莱德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
“别的人我说不准,阁下。但如果是您,我觉得,值得!”上校坚决地回答着。
“您不能这样!”忽然,弗莱德的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我们的事情,也是我们的麻烦,和您没有关系,我们能应付!”
“能应付?”上校用不无嘲讽地语气回答道,“当然,很简单,只要你们能用七天的时间一边熟悉广阔而陌生的圣狐高地,一边寻找补给,一边和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战斗,并且最终击败他们就可以了。这太简单了!”
“这才是最危险的选择,年轻人!”佩克拉上校的口气也严肃了起来,“比我所要做的还要危险!”
“那我宁愿留下来,和您一起战斗!”弗莱德大声说道。
“这可不行,阁下。不管怎么说,这裏还是属于德兰麦亚云斑豹王朝的贵族佩克拉子爵守衞的领土,作为王朝的颠覆者,您在这裏不受欢迎。我要求您离开。”
“那我就占领这裏!”弗莱德坚决地说,“无论花多大代价,我都要阻止您做傻事!”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上校慢悠悠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傻事。您已经不是那个王国将军,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了。您肩上的责任已经不再局限于一军一城,您得为这个国家负责……”
“……对于一个王者而言,阁下,舍弃有时是一种美德,一种残酷但高尚的美德……”
“……如果您真的选择留下,阁下,我会立刻离开,因为我看错了人。”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弗莱德急切地说道。
“送死,对吗?”上校的口气逐渐地放缓,“为什么你们谁都对我没有信心呢?这次的袭击在我的预料之外,我的防御计划还没有完成。现在关隘中还有五千多士兵,明天,最晚后天,城外的伏兵也将进入合适的位置。如果有七天的时间让我完成防御圈,起码我可以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可以让您做很多事情,阁下,起码可以在圣狐高地上销声匿迹。您看,我不是单凭着这道破城墙和克里特人硬拼。放心吧,我不会做那种让士兵平白送命的蠢事。”
“可是一个月之后呢,上校?您会怎么样?”弗莱德追问道。
“……”沉默,悠长的沉默从门板的缝隙间传来,却比一声惊雷还要刺|激我的神经。
我们的身后居然多出了一支强大的追兵!
佩克拉上校居然打算拼死来为我们断后!!
而我,这个天底下最蠢笨的家伙,居然用最恶毒的话侮辱了他,那个藏着一颗真正的军人的心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您能够投降。”弗莱德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您的部下了,将军,我不用接受您的命令!”佩克拉上大声反驳。
“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朋友的请求。我请求您,看在达瑞摩斯的份上,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是个军人!”上校痛苦地吼道。
“所以您才应当更珍惜生命!”弗莱德激动地回答,“再没什么人比一个真正的军人更能了解生命的珍贵了!”
“您……让我考虑一下……”上校顿了一顿,而后无力地说道。
“我期待着……能够……与您重逢,上校。”在弗莱德缓缓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听见了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音。当他走出房门时,我已经离开了这裏。
当晚,我失眠了。我没有把我所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旦了解了这些,就宁愿舍弃生命也不会把上校独自留在这裏。如果那样的话,上校的苦心和弗莱德的忍耐就全部白费了。
可是这内心的矛盾和歉意,却又让我如何排解?
次日清晨,翁伯利安山谷外,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整装待发。再向前大约半天的路程,他们将要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在未知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出路。
在他们的身后,由几道残破的城墙围成的关隘中,是些愿意用鲜血去换取信念的坚强的战友。而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红焰和达克拉没有向上校道别,执拗地率先离去。弗莱德歉意地看着上校,上校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而后,我跟在弗莱德的马后,渐行渐远。可是我的心始终都没有离开身后那一个已经为我们树起坚韧护盾的关隘。崎岖的山路仿佛专门与我作对似的,每一根野草似乎都在阻拦我的去路。当转过一道山梁,那城墙在地平线的彼端变成一条细线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策马重新向城墙奔去。
“我马上回来!”我伏在马背上大叫着,不敢抬头,害怕我不知内情的朋友们看到我脸上的泪水。一旦掉转马头,这条山路立时变得宽阔平坦,我的马飞奔在山间,就像是在飞翔。没有多久,我就重新来到城墙下。城墙上已经没有了上校的身影,只有几个衞兵挺直了长矛站在垛口处。
“上校……”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喊,用我的肺叶把每一个字从心中挤压出来;
“对不起了……”
“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活下去啊……”群山回荡着我的声音,那是我最深沉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