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才觉得休恩的构想是多么的有必要,如果我们能够在同一地方完成所有商品的比较、挑选和更换,那会是件多么方便快捷。
终于,我们以一根明亮的丝带完成了这一轮由头到脚的新旧更替,就在我以为一切将就此结束、我可以暂时地摆脱这场折磨人的长征时,玛利安一脸沮丧地从一家裁缝店的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她换上了刚刚买到的所有衣裙,却看不出一点高兴的劲头。我刚要开口称赞她很漂亮,她悔恨地摘下了帽子,委屈地对我说:“杰夫,我很喜欢这顶帽子,真的,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可是……可是它的颜色太暗了,和我的衣服一点也不相配……”
我果然应该把那个帽子吃了!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晚了,附近的店铺也差不多都收了摊子,我们只能带着一丝不小的遗憾向玛利安的家走去。忽然,玛利安顿住了脚,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看见了一家刚刚装修一新的店铺正在开门营业,店铺的门口挂着几顶漂亮的帽子。玛利安紧紧攥着手里的软帽,几乎是在乞求地看着我。
我一边用我所知最恶毒的话来咒骂这家店铺的老板,一边悲壮地向着玛利安点了点头。可在我们推开门走入店铺的一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
我认识这个店老板。
他的名字叫宾克。
当我们三年多以前被篡夺王位的米拉泽男爵出卖,在绿叶平原被困走投无路时,正是这个老练的商人找到了我们,为我们带来了休恩的帮助。仅凭这一点,我就能够相信他是我们年轻的商人朋友最信任的属下之一。
宾克看见我之后也吃了一惊,差点当场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向着玛利安努了努嘴,示意他不要在玛利安面前露出马脚,自己却忍不住露出欣喜和激动的表情。“给这位小姐挑一顶帽子。”我对宾克说道,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在发抖。
“要最好的,我们要‘精挑细选’。”我强调着。
宾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叫过一伙计,小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微笑着对玛利安说道:“小姐,我们刚好进了一批新的款式,刚刚送进库房,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跟着我的伙计去任意挑选,我包您能找到最满意的商品。”而后,老练的商人又对我说道:“这位先生,我这裏还有些从遥远的东方大陆运来的美酒佳酿,请您相信,真正的男人绝不应该错过那样的滋味。或许您可以趁着这位小姐挑选帽子的时间,也为自己选择一瓶上佳的饮品。”
很快,在紧锁着酒库里,宾克的手紧紧地和我握在了一起。
“基德先生,真没想到能在这裏见到您!”宾克激动地对我说,“自从您失踪之后,陛下一直很担心您的安危。休恩先生命令我们在各个城市的监狱和军营中寻找您的踪迹,整整三个月了,我们几乎把温斯顿占领区的每一座监牢都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您的踪影。我们都以为……都以为您……”
“可是陛下一直坚持让我们继续寻找,他再三对我们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您的踪迹,倘若一年找不到,就找三年,倘若一辈子找不到,下辈子也要继续找下去。他绝不相信您已经死了,他说,如果您死了,他会知道,他能感觉得到。果然……果然您还活着!”
我的心头一阵温暖,就像在冬季的雪地中被阳光直射一样。弗莱德的命令中透露出一种不理智的蛮横执着,这只有在他真正悲痛或是愤怒时才会出现的情况,而这一次,是为了我。
这让我既骄傲又惭愧。
宾克告诉我,因为与德兰麦亚抵抗军的关系泄露,恩里克商会遭到了温斯顿人的封锁,此前的所有商业和情报系统的运行全部转入地下或是以几个新商会的名义进行,而这也是我在里德城找不到恩里克商会联络处的原因。宾克是为了寻找我的踪迹专程来到里德城的。他原本以为我被囚禁在哪座把守严密的牢狱中,打算再将里德城的监牢再细细梳理一遍。如果不是我误打误撞地走进店门,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德兰麦亚战俘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温斯顿军官,而且还是总督大人的侍衞长。
我把我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宾克,从初见克劳福将军开始,一直到来到路易斯殿下身边,甚至连玛利安的事情都没有隐瞒。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只希望能把这段时间来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面前这个年长的商人。我觉得自己并非只是在对宾克说这些事情,更是在对弗莱德说。他是近几个月来我所见过的最亲近我的朋友的人,我只觉得他全身上下都带着弗莱德关切熟悉的信息。
我想让弗莱德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情,就好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可是我却忽略了宾克对这些消息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我说起自己现在是温斯顿皇太子的侍衞长时,宾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忽然站起身,警觉地看着我:
“您说您投降了温斯顿人?”他的口气很严厉。看见他的表情,我有些庆幸。倘若今天我穿的不是便服而是温斯顿的军服,说不定刚走进店门就被宾克为隐瞒行踪除掉了。
“我没有!”我坚定地反驳着,两只眼睛勇敢地迎上宾克的目光。
“我绝没有做任何损害了我的国家的事,更没有背叛我的国王和朋友!”
宾克的表情看上去缓和了不少,但他看我的目光仍然有些不放心。他低头沉思着,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尽管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仍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商人狐疑的目光就像是两把刀子刺在我的心头上,让我痛心不已。
弗莱德呢?我的战友们呢?当他们听到我曾经披上敌人的军衣,成为敌军统帅的侍衞长后,会不会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我?
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我,重视我,像以前那样放心地将自己的脊背交给我么?
我忽然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忍受朋友们用这种猜忌的目光看待我。在此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种事情,或许是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依然相信我,无论在离开他们之后我成为了什么,又做过些什么。
这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么?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畏惧孤独。
是的,孤独,那并非是没人陪伴在你身旁,而是当你在熙攘人群中时,无人与你相伴。
“这样吧。”我咬了咬牙,下决心对宾克说:“我今晚就呆在这裏,哪也不去。你派人送那位小姐回家,就说我喝醉了。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这裏,乘船离开,在下一个码头把我放下船。我只要你把我的话告诉陛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这样可以么?”
宾克犹豫了半天,终于走到仓库门边,拉开门闩对我说:“基德先生,您应该送桑塔小姐回家了。”
他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我不禁有些困惑。
“为什么?”我问道。
“我相信您,先生……”宾克回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您看上去很诚恳,不像是在说谎。而且倘若您心中有鬼,完全可以暂时隐瞒自己的遭遇,等到离开后再通知温斯顿人来抓捕我们。”
“而且,另外,我不相信愿意舍命掩护陛下生命的勇士,会成为背弃陛下的叛徒。”
“最重要的,休恩先生是那么的信任您。您不知道在知道您失踪后他看上去有多悲痛。我并不了解您,更不了解陛下,但休恩先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从没见过他因为某个朋友的失踪而伤心成这个样子,除了您。或许您并不了解,休恩先生是个天生的商人。他从小就对鉴别人和商品有着超人的才能,我相信他所付出的一切都会有相当的回报,包括他的感情。倘若您赢得了他的友谊,让他能为您而痛心,先生,这只能说明您值得他这样做。我不知道您作过些什么,但作为一个并不高明的商人,我相信休恩先生的判断甚于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打算用我的命和您赌一赌了,基德先生,赌您的忠诚和友谊,还有休恩先生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