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关于云月华提名副院长的事情迅速在整个医院传开了。
宋摘星彻底明白了那天李唯西为什么不在。他需要给云主任一个契机,一个在选拔副院长期间让云月华有表现机会的契机。
下班后大家约好一起为云主任庆祝,云主任本想拒绝,从提名到真正聘任为副院长还需要一段时间观察期,现在庆祝未免过早,不过这种婉拒连李唯西都未被说服,坚持要一起聚餐开心一下。大家跟着起哄,云主任一向偏袒李唯西,果然不是没有理由。
冬日里的寒气到了晚上愈发刺骨,一行几人选了一家火锅店,订的包间有园林式的装修风格,小家碧玉古香古色让人满意。
简一凡眼疾手快,到了之后立刻拉了凳子给云月华让座,十分绅士,“云主任——不,云副院长您请。”
云月华心知简一凡没正经,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便直接坐到了位子上。吴聪识趣地坐在了门口的位置,笑着说要招呼大家吃饭,亲切热诚的样子让人心裏发暖。
宋摘星这几天没那么爱笑了,虽然简一凡大骂了司言几天,可宋摘星一点反应都没有。李唯西挨着宋摘星坐下,倒了一杯柠檬水。
他将水递给宋摘星,宋摘星转头问他:“有没有酒?”
“嗯?”
“酒。”宋摘星十分肯定地说。
李唯西并不愿意让她喝酒,倒是简一凡赶紧唤了服务员,“上酒,大家高兴一起喝。”
云月华生活里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刚开始喝酒还不太适应,不过由着简一凡笑笑闹闹,酒过半巡后精神大好,于是喊起话来:“跟着我在心理科,辛苦大家了。”
简一凡调侃道:“涨工资吧主任。”
云月华看向他的目光十分凌厉,“别人都不涨,怎么就你例外?”
简一凡大言不惭,“当然是因为我优秀。”
大家跟着笑话他,“优秀优秀,眼睛都快瞎了,快成独秀了。”
简一凡喝了点酒,激动地站起身来,“不信咱们比比?”
他偷瞄了宋摘星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立刻指着大家道:“敢不敢和我比?出去找一个人说自己是心理科的,然后答应他们任何一个要求。”
这个当然很有难度。如果说了自己是心理科医生,还真难确定对方会和自己说点什么。
不过此时氛围已经骑虎难下,眼瞧着简一凡信誓旦旦地站在那,其他人当然也不想败下阵来,方琳紧跟着说:“比就比,看看谁能招架得住。”
简一凡笑嘻嘻地,方琳早想到了对策,说道:“你敢不敢先来?”
简一凡立刻打开门让所有人都看着,“当然敢!”
火锅店晚上人多,简一凡一出门就碰到一个刚进来的男顾客,他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嘿哥们,我是心理科医生。”
男顾客愣了好一阵子,将简一凡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你是什么医生?”
“心理科。”
男顾客笑得灿烂如花,“那你给我算算命吧。”
屋子里的其他同事笑得肚子抽筋,简一凡在外面整个人都垮下来,和男顾客解释:“我们……不算命。”
男顾客:“心理科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简一凡气得直接转身进屋,将包间门关得死死的。
云月华掩着笑意,和简一凡问道:“还比吗?”
话刚说完,有人敲了敲门,探头进来的还是刚才那个男顾客。
他看向简一凡兴奋地道:“能看手相吗?我想知道今年能不能发财。”
连宋摘星都招架不住笑起来。
简一凡客气地请走了男顾客,一脸菜色,“大家对心理科是不是误解太深了?”
云月华喝了半杯酒,感叹道:“一二线城市还好,小城镇对咱们这个行业了解得少,很多心理问题都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
火锅里冒着热气,大家一时安静下来,房间中只剩下锅中咕嘟嘟的细微声响。窗外地冻天寒,而店中人来人往,热闹寒暄,充满着烟火人情。心理学说到底就是研究人的问题,心理疾病就像感冒发烧拉肚子一样每个人都会有,可更多的人选择无视,以为看不见的病就不存在,殊不知这种病造成的后果更加严重。
宋摘星补充道:“心理咨询不仅仅是让人开心,更重要的是让人成长。”
云月华看向她,“我看啊,你也该做一次心理咨询了。”
她的言下之意当然是针对司言的事情,又说道:“摘星,你是我最重视的一位医生,你不该一直沉浸在过去。”
宋摘星已有了些醉意,默默地没有说话。云月华平时说话都像在批评别人,何况她今天语气更加严肃,听着更让人难过。
吴聪宽慰道:“都过去了。”
李唯西看着宋摘星,将酒杯从她手中拿回来,宋摘星反手抓住了他的腕子。
“别拿走。”她轻声道,“求你。”
简一凡看着眼前情景,啧啧两声,“李大医生是不是对我们家阿星有感觉啊?”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看向李唯西,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打趣起来。只有胡梨一个人脸色有些不好。刚进门时她就挨着李唯西坐下了,没想到他全程未看自己,如今再被这样的话刺|激,干脆撇过头不去看他们。
方琳跟着笑道:“李大医生,现在表白正是好时机啊。”
文静也笑,“郎才女貌很配呀。”
宋摘星被他们的话羞的狂咳,赶紧解释:“没有的事。”
她自然知道在他心中还有一个“1号人物”,自己根本排不上。
然而李唯西却淡淡说道:“是啊,正是好机会。”
宋摘星咳得泪眼迷蒙,痴痴地看他。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期待着李唯西后面要说的话。
李唯西握着她刚喝过的杯子,温润的肌肤触摸着瓷盏沿儿,骨节清晰可见。
他极认真地看着宋摘星,目色温柔。
“我想,我们……”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来电显示是林莞。
宋摘星很是紧张地看着他。
不过李唯西并没有接。他长睫半垂,继续说道:“如果你……”
坐在一侧的胡梨眼疾手快地拿起他的电话按了接听,随而听到林莞大吼的声音:“唯西,我爸发疯啦!你快来!”
一听到这个消息连云月华都坐不住了,林帆还没有看好,林雨泽又出了状况,传出去怕又是重重舆论压制。
她赶紧抱起大衣,喊上李唯西:“一起去看看。”
一时间大家都忙乱起来,李唯西只好放弃,跟着云月华往外走。宋摘星由简一凡扶着,醉意让她整个人踉跄几步,简一凡扶得吃力,她趁机偷偷和他说道:“我又忘记拿家里的钥匙了,你送我回心理科吧。”
宋摘星到了心理科就赶走了简一凡,而后将办公室的门反锁,关得死死的。
她直挺挺地卧在沙发上,胃里翻江倒海,像小船在海浪中被暴风雨击中,让人晕眩无力。
这张沙发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在她把自己反锁在家门外的时候,在她做了一锅糊饭搞得整个家里气味冲天的时候,在她为了病人加班到深夜的时候,在她做调研写论文的时候,还有在她为了和异国他乡的司言能够多聊一会舍不得回家的时候,她都是在这张沙发上度过的。
她安静地听着窗外落叶沙沙的声音,整个医院在深夜中散发着平和静谧的气息,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却给不了她一点安全感。
她开始哭泣,眼泪像珍珠断了线儿似的落在沙发上。她看着天花板,脸色惨白,鼻头一皱一皱的,哭得没有任何声音。
她习惯了躲藏,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往后压。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敢有片刻的释放。
从八岁时她就很少哭了。
在她得了抑郁症想要在天台自杀的时候,那个男孩子教给她,如果想哭,你就憋着气,使劲儿憋着,那样就不想哭了。如果还想哭,你就默念“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想别人也都是这样,是不是就好过一些。
她那时候很吃惊地看着那个男孩子,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谁又没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呢,大家都需要靠自己挺过来。
她的眼泪浸湿了沙发一角,她吸了口气,而后慢慢的念“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念了很多遍,念到后来眼泪越流越多,念到嗓子都哑了却仍旧没有任何好转。
她现在急需一场心理咨询,可谁又能做她的心理咨询师呢。
夜空中月牙悬挂在西头一角,隔着树梢发出淡淡的光。她泪眼蒙胧地看着外面,办公室的电话忽然响了。
她想起来云月华和李唯西还在林家,怕是他们的电话,硬撑着站起身去接。
“您好京大心理科。”
她的鼻音很重,一听便觉得她哭过。
对面的声音很是粗犷,“你是小护士吧?”
宋摘星吸了吸鼻子,“您找谁?”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啊。我从网上查到的电话,知道你们下班了,还怕没人接呢。”
宋摘星听出了他的意思,耐心道:“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对面的男人呵呵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护士啊不瞒你说,我明天打算去心理科的,但是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过去排队看病也怪麻烦的。既然你们医生不在,我明天还是去你们科里好了。”
“您和我说说?或许我也可以帮到您。”
对面男人停了几秒,叹了口气,“我经常吐痰,不是有痰,就是一直想吐东西。只要我在外面,走几米就得吐一次,很烦。”
宋摘星问他:“去呼吸科看过吗?”
“看了,医生说我根本没病,也没痰。”
“心理问题?”
“这算心理疾病吗?那个大夫说让我去心理科看看。我吓死了,这算什么心理问题啊?”
宋摘星回答他:“不是什么大问题。”
男人干笑两声,“我也觉得我挺正常的,没啥心理疾病。不过这种坏习惯到底怎么改啊?”
宋摘星想和他说习惯养成的问题,但如果从足够科学的角度来讲,形成一个习惯所需的时间因人而异,可能需要六十多天,也可能需要九十多天,甚至需要一两年的时间,但这种话对于电话对面的人显然不适用。他只是需要一个信念改变习惯而已。
既然他觉得自己是小护士,宋摘星沉吟片刻,说道:“你知道,形成或改变一个习惯只需要21天。”
“21天?怎么改变?”
“我们是习惯性的动物,百分之九十五的行为是通过习惯养成的。研究结果显示,大脑构筑一条新的神经通道需要21天时间。所以人的行为暗示,经过21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
对面的男人来了兴趣,“如果我去心理科,你们会帮助我做什么?”
宋摘星抹了一把眼角残存的眼泪,平静地说:“巴甫洛夫的狗你知道吗?”
“巴什么……不知道。”
“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用狗做了这样一个实验:每次给狗送食物的时候就打开红灯、响起铃声。这样经过一段时间以后,铃声一响或红灯一亮,狗就开始分泌唾液。”
“听着很有意思。”
“这是心理学上着名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即在一定的刺|激|情境中,如果动物的某种反应的后果能满足它的某种需要,则以后它的这种反应出现的几率就会提高。”宋摘星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刚才不是问心理科会有什么治疗吗?巴甫洛夫的发现开辟了我们通往认知心理学的道路,以条件反射理论为基础的行为治疗方法主要包括厌恶疗法和系统脱敏感疗法。”
“没想到你一个小护士懂得还挺多。”
“其实您不需要接受这种心理治疗。”
对面的男人很奇怪,“那你刚才解释这么多?”
宋摘星回答道:“只是想告诉您我们有更系统的治疗方法,但您并没有达到这种地步。”
解释那么多,其实就为了让他相信自己而已。有了这个信念,她才能继续引导他做下一步。
对面的人果然又问起来,“那我怎么才能不吐痰啊?”
宋摘星吸了口气,“给自己21天的时间,改变自己的习惯。”
“就……这样?”
宋摘星语气坚定,“是的,克制住。每次想吐痰的时候就提醒自己,不要吐。”
“我害怕做不来。”
对面男人的话刚一说完,宋摘星的心跟着一沉。这句话好像就跟她自己说的一样,放弃喜欢一个人,她害怕做不来。
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出的话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
“刚开始或许不习惯,但如果坚持住,21天肯定会改变的。”
她不记得后面那个男人怎么说的感谢,只是拿着电话听筒愣了很久。如果意志力足够强,习惯确实可以改变。
宋摘星慌慌张张地翻开抽屉找了支笔,随即在书桌的便签纸上写了个“1”。
看着写下的数字,她终于笑了起来。
凌晨两点钟,出租车行驶在路灯摇曳的马路上。
云月华与李唯西同坐在后排车座上,此时云月华的脸色不太好。
“林雨泽做过心理测量?”
李唯西长指揉了揉眉心,“重度焦虑和轻度躁狂。”
“没了?”
“是。”
云月华想着刚才林雨泽的样子,奇怪道:“你看他发疯的样子,不应该啊。”
李唯西和云月华到达时林雨泽已经平复很多了,据林莞说晚饭时林雨泽忽然大发脾气,将管家暴打一顿,实在不像是平时的父亲。何况管家与林雨泽共事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林雨泽发那么大的火气,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对人又踢又打又骂,实在匪夷所思。
李唯西静默不语,一时之间毫无头绪。
云月华很少见他这么无奈的样子,不由得心疼道:“慢慢跟进吧。”
“林帆的印象里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可在林莞的印象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云月华想了想,“多从林莞那里了解了解情况。”
这代表着以后要多和林莞接触,李唯西没有回应她。
云月华捕捉到了他的情绪,问道:“你真的喜欢宋摘星?”
李唯西眸光半垂,“当年我父亲救过她。”
这一点云月华倒没想到,转而恍然大悟,“我说她当时来心理科这么坚定。那么优秀的孩子,非咱们科不进。”
“不过,”云月华接着皱了皱眉,“伯棠早就改名字了,她知道你是伯棠的儿子吗?”
李唯西摇了摇头。
云月华刚想问他为什么不说,可转念一想顾伯棠当年的事情随即闭口。她知道那件事一直是李唯西心裏的痛,他根本不愿意再提。
“我记得你父亲在疗养院失踪的时候,你带摘星去过的,那时候你不怕她发现你父亲吗?”云月华一针见血地问道。
李唯西看着窗外昏暗的风景,浅浅出声:“那时候打算告诉她真相,可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便不敢提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模糊,云月华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越来越在意她了,也越来越害怕失去她。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不敢再提。
云月华的面孔柔和很多,唯独在面对李唯西的时候,她才有如母亲一般的慈爱。
“小西啊,我与你父亲差不几岁,我几乎是把你看大的。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该把它当成自己的污点。”
风声呼啸,有一瞬割的李唯西耳朵生疼。
云月华叹了口气,“摘星这孩子心重,别看她大大咧咧的,其实想的比谁都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最佳时机,最好的时候就是你下定决心的时候。”
姜黄的灯光透过窗子打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的,映不出他的情绪。
出租车转入另外一条路,加速后带着落叶如流水一般绝尘而去。
宋摘星在办公室转醒,第一件事就是跑向书桌在便签纸上接着写了个数字“2”。
她在心裏默念:第二天。
出门随便洗了把脸,宋摘星呆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目无神,眼窝深陷,黑眼圈重的像个熊猫。
她哀叹,当医生的这些年,似乎连化妆技能都消失了。她想起昨晚翻抽屉时看到过没用完的防晒霜,决定拿来用用,还没走几步却在拐角处看见了吴聪和胡梨。
两个人靠着墙壁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什么,但看样子似乎很着急。
宋摘星懵了一会,一时也想不到科里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刚要走掉,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冲天炮吼的声音。
这个声音极其耳熟,待她回身看才明白过来,是前几天在心理科大吵大闹的老爷子。
此时老爷子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吵嚷着走过来,宋摘星上前迎他,怕不是这个小男孩又惹着老爷子了吧?
“老爷子怎么称呼?”
“胡全。”老爷子将小男孩推到她面前,“这我孙子糊糊。”
糊糊手里正拿着小汽车,此时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宋摘星问老爷子:“您去心内科了吗?”
胡老爷子板着脸,像不会笑似的,“没什么大事。”
宋摘星稍稍放下心,又听老爷子继续说道:“我孙子,被学校老师劝退,说是问题儿童。”
宋摘星低头看了看糊糊,问道:“主要表现是什么?”
老爷子气哼哼的,“打人。别的小朋友都不跟他玩。老师把他安排到第一排谁也不跟他挨着,到最后全班都排斥他。”
宋摘星料想到老爷子应该去学校大闹了一场,不过看样子并没有解决问题。
这时胡梨跑了过来,接着老爷子的话道:“先给孩子做个测量吧。”
宋摘星点点头,嘱咐她道:“给孩子做MSRSP(小学生心理健康评定量表)和CSTS(儿童气质量表),给老爷子也做一下心理测量。”
“大夫,我想问问心理科的医药费可以走医保吗?”
宋摘星刚一吩咐完,胡全忽然拽着她出声。
“可以啊。”
胡全终于露出来一些喜色,“那就行,那就行。”
宋摘星自然知道他是想少花一些钱,不过看他孙子的穿着,家里条件应该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