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皇帝的洋务运动式思维,本质上非常简单:
即,封建头子和一部分官僚,认为且认识到先进的武器和技术,可以有效地强化封建统治。
类似铁路这种东西,和皇权并存,其实一点都不违和。因为大运河的两千里漕运,之前就已存在,而且也丝毫不违和。
而对一个封建帝王来说,造反上位之前,内地严峻的社会矛盾,是他们可以利用的。
一旦屁股坐上了龙椅,实质上,内地严峻的社会矛盾、土地矛盾,其实对于皇家这一家一姓来说,到如同是个负资产。
或者说,是最可能威胁他椅子的力量。
包括这些年松苏崛起的资本财团,大型的盐场之类,在皇帝看来,这算个啥呀?一狱吏足以的玩意儿,比得过内地的农民起义吗?
内部的矛盾,实质上已经大到了几乎所有资源,都要用于缓解现有矛盾的地步。那么社会的停滞也就是某种必然了。
包括刘钰在内,大顺朝堂之上,谁也没有能力继续维系旧的社会,不断平息缓和旧时代的诸多矛盾。
区别就是,皇帝希望引入先进的武器和技术,依靠外部的资金和财富,继续压制旧时代的诸多矛盾。
而刘钰的思维,则是我把旧社会本身给砸碎了,那么旧社会的矛盾不就不存在了吗?我缓解不了旧社会的矛盾,那我直接把旧社会杀了不就完事了?新社会当然也有矛盾,但那是新的,需要用新的办法去解决,促进社会进步,没问题。
非要说本质的话,皇帝现在的思维,其实和满清末期靠着外部帝国主义势力续命的思路,差毬不多。
都是引入一支之前传统天下内不存在的力量,来压制内部的矛盾,更有效地强化统治。
本质差毬不多,表现出来的区别,无非是这支“之前传统天下不存在的力量”,把握在大顺朝廷的手里,并且可以通过对外扩张,强化这种力量。
优势在于,满清末期的洋务派,认识到了先进的武器和技术,可以有效地强化封建统治,并且也知道这些得需要工商之利。
而帝国主义在外,没有外部市场;内部又因为这样那样的条约,导致内部市场已经放开。所以他们的每一次“工商之利”,实际上都是在激化旧时代的矛盾——对内部小农经济的旧社会而言,棉布是南通纺织厂产的,还是曼彻斯特纺织厂产的,是无区别的。工商之利,得有市场,外部市场又抢不到,只能和帝国主义一起搞内部的市场。
而大顺皇帝则是在上次松苏南巡之后,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故而是担忧松苏等先发地区激化内部的旧矛盾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顺皇帝支持对外扩张的原因,资本一旦转起来了,旁边就是庞大的内部市场,你不让他吃,那就得给他在外面找吃的、找血食。
因为大顺皇帝选择了“依靠‘外部’力量,强化封建统治”的道路,那么这个“外部”力量就必须要强大。而强大,就得不断给他找血食,否则他就要往裏面吃了。
虽然皇帝可能并未能够理论性地认识到这一切,但凭借狡诈而老练的统治阶级嗅觉,还是选择了这样的一条道路。
其实皇帝想教育太子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记得自己是天子”。
千万不要拿大顺即将在印度的那一套思维,来搞内地,去做松苏资本的“皇帝”,把内地搞成殖民地。那样规模的大起义,你扛不住。
也千万不要拿着旧时代的经验,来搞松苏东北南洋和对外贸易。最后搞出来个众正盈朝的局面,吊毛的钱都收不上来,所有资源都用在维系旧时代的稳定上,屁事也做不成。
在绝大部分的财政收入,都需要用来平息和缓解旧的矛盾的时候,修铁路这种事,只靠旧的统治手段,是完不成的。
简而言之,没钱,没资源,有限的财政都要花在旧时代的矛盾上。
隋炀帝能修大运河,但只能修一条,而且修完就炸了。
大顺能修铁路,而且看起来应该能修不止一条,因为他能从外部搞到钱、物资、粮食、布匹等等。
在皇帝看来,铁路和海运的出现、快速发展,那么平准、均输,也就有了意义。
平准、均输……【全国粮食价格基本稳定且统一、全国盐价基本稳定且统一、甘肃的粮价和苏州的粮价基本一致、大灾之后各地快速运粮粮价仍旧稳定】,这本身,就是平准和均输在封建社会之下的最高实现。
哪个封建王朝能做到这一点,四百年,问题绝对不大。
再加上铁路可以实现皇帝预想的,把天下切割纵横,让农民起义只能困在一省之内的想法。
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封建头子和一部分官僚,认为且认识到先进的武器和技术,可以有效地强化封建统治的洋务运动式思维的最高体现。
而这个问题再细致一点,就是以松苏为中心的新体系,囊括东北、南洋、朝鲜、日本、以及印度、欧美贸易的这么个体系,所提供的税金、资源、粮食,能否养得起一支20万人到30万人的精锐野战部队,可以通过铁路和海运快速机动完成救火式的镇压;能否养得起一群依托这一切收入的事功之臣,确保一支完全寄托于皇权而非国内土地的人才群体?
显然,现在看来,不但可以,而且可以。
至于说对内地的全面改革,皇帝心裏明镜似的。改不动、改不了,凑合着过吧,改就容易照着王莽新政的方向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