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目细细打量着石越:“怪人”虽然装饰奇特,但是那件衣服,看起来却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态度傲慢,想来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称是来自华山的隐士,但凡隐士,与朝中的大官们,十之八九都有牵扯不清的联系——最起码,也是读书人。这年头最难料的就是读书人了,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饭吃也不容易。而且这个“怪人”眉清目秀,肤色白得像个女人,更不可能是党项人、契丹人。
想通这些要紧处,小头目立即做了决定——请示上官。有什么不对的,由上官负责去,谁叫他们每个月的钱拿得比自己多呢?这责任也由他们负吧。当下便客气地对石越说道:“这位公子,你先这边请,我得请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体谅则个。”
说完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把他请到了城边,早有一个士卒去最近的一个战棚<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战棚,《东京梦华录》记载,汴京新城(即外城),每百步设马面战棚,其作用是用于城防,可以防止敌人攻到城下。"/>里请正在烤火的长官。
石越默默地站在一边,竟然背着手欣赏起这千年以后难得一见的大雪来——难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更坏的状况吗?石越不觉自嘲地冷笑着。这个表情落在小头目眼中,更让他觉得这个“怪人”高深莫测。
一片片有如鹅毛的大雪从天空慢慢地飘落,伴着西风在半空中翻滚、跳动,然后静静无声地落在大地上,把刚刚被行人踩出的脚印覆盖掉……
石越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抱着他坐在膝上看雪,一面教他读诗,彼情彼景,竟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只是自己如今的处境,与父母双亲竟是隔绝两世,重逢的机会极其渺茫,不由让他黯然神伤。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那首在父亲膝上学来的诗,一时间积郁难当,竟忍不住低声吟了出来:“一片一片又一片,飞入泥潭皆不见。前消后继不断飞……”
刚刚想把最后一句咏出来的石越猛然觉悟,几乎吓出一身冷汗。他吟的,是一首革命诗,在古代,便是“反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终叫河山颜色变”,这样的诗句,自己当着这些士卒的面咏出来,不是等于自杀吗?
小头目饶有兴趣地听着石越咏诗,心裏暗暗称赞自己刚才的决定英明果断——这毕竟是一个读书人受到过分尊重的时代,在下层百姓的心中,有才华的读书人,就意味着前途无量。不过小头目的自得只保留了短暂的时间,当他见石越久久不能吟出最后一句时,自得之情立刻转化成了对蹩脚书生的嘲笑——虽然他自己是绝不会作诗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诗来。
石越怔怔地站在那儿,完全没有去想如何把最后一句吟完,这句“终叫河山颜色变”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个时代!这段历史!也许,也许……在那一瞬间,一种被称为“野心”的东西,悄悄地浮了出来,自己曾经读过多少改变历史的故事,也许……
但也就是一瞬间,他冷静了下来,这几天连吃饭也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们周济,没有饿死就算不错了,居然还去胡思乱想!石越摇摇头,自嘲地一笑。小头目却不免会错了意,歪着嘴朝一个同伴挤挤眉毛,心道:“原来果真是个三句诗书生!”
就在这当儿,去请示的士卒已经回来,不过长官却没有跟他一起来,这么冷的天气,长官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反而把这个来请示的士兵给臭骂了一顿。小头目在心裏咒骂了一句,毕竟不愿意得罪一个读书人,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只得挥手放行。放一个奸细入汴京城,不见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责任;而得罪一个可能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己就肯定惨了。这点子利害,他还是想得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