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侍衞的簇拥下到了宣德门外,只见御街上跪倒的人长达数百米。王安石略觉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声道:“你们来此叩阍,所为何事?”
众学生看见王安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张淳傲然说道:“学生为白水潭冤狱而来,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来,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来!”
文彦博见他说话无礼,厉声喝道:“放肆,竟敢如此无礼!”
张淳冷笑道:“当此礼崩乐坏之世,学生已不知礼为何物。似邓绾这种无耻小人亦可以为知谏院,似桑充国公子、孙觉大人、程颐先生这样的正人君子却要受牢狱之灾,被无妄之刑,学生敢问诸位相公,礼法公义何在?”
袁景文也高声说道:“学生引经典,议论时政,实在不知何罪之有?历史上有此罪之时,是周厉王时,是秦始皇时,是东汉十常侍乱国之时。颜子、子思、曾子、孟子,谁不曾为布衣?当他们为布衣之时,议论时政,可曾有错?配享孔庙的圣人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禁止我们做?学生听说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学,难道法家之‘偶语律’反而是礼法的表现吗?”
王安石冷笑道:“你们倒会强词夺理,既然自称圣人门徒,难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都没有听说过吗?”
张淳傲声道:“王相公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相公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词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裏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相公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覆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顿觉万念俱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他虽然知道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并非是学生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却也以为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仍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失望。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有着高尚的目的之时。但是,他却要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王安石惨然变色,连声叹道:“罢,罢。”递给冯京,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顾变色,他们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二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连忙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赵顼听冯京汇报了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很反感学生们公然挑战政府权威的极端行为,但是赵顼也明白,如果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就会被后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此?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岂非要和东汉桓灵二帝并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下。”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抱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