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哄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他有满肚子的气,却发作不得——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连忙谦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才。”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成其功业。”他从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恭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衞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皇上当远胜之。”
赵顼却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几本着作中,论西汉功绩甚详,他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外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赵顼,非只君臣,更似师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地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桓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风遗尘整理校对。
赵顼摇摇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桓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远征大宛,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点。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点上和王安石观点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说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恭维,众臣子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坐而论道”的功夫,石越实在不以为然,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还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这便是王安石。他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说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玛尔戬<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即瞎木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河西李氏<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即西夏,西夏在陇西,国王姓李。"/>,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小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上还有所不妥,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陇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心裏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谁又承受得起?更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地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默不作声,王珪立即宣布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徒劳的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悄悄对望了一眼,向赵顼一欠身,无奈地说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他说完,本以为新党必要反驳,不料王安石心裏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已说道:“陛下,石越所说,臣以为可行。”顿时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点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说:“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束手束脚?”
赵顼心裏也觉得石越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片面的反对,小心谨慎一点,总是不会错的。便点了点头,道:“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地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后大受打击,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敕令》急急推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他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工夫,一道小小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裏,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