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射箭场后,潘照临忽然低声问道:“公子,圣上旨意下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基本上已经定了。常秩、吕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钦点冯京、陈绎。”石越淡淡回答道。
“两个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陈绎无论哪方面都不足以和冯京相抗。”潘照临皱眉揣摸赵顼如此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变法之心,一直没有动摇过。因此开科取士,无非还是要为新法简拨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决不可能让王安石一人专权,我和冯京插|进去,为的就是此事。别的十多个考官,可全是新党干吏。”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潘照临对此十分关心。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学院出去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白水潭系。作为学院创始人的石越,进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这就难说了。长卿前一阵子做过统计,白水潭学院取得贡生资格,能参加礼部试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礼部在白水潭组织考试,院试前五十名可以参加礼部试,称为院贡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谁也不知道。”赵顼算是很给石越面子,但为了以示公允,天下书院都因此得益,嵩阳、横渠、应天等规模在三百人以上的书院,皆恩赐五名院贡生名额,由各路学官组织考试。这项措施极大地促进了各地私办学院的发展——其实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参加州郡试的学生,都必须在州郡学校入学三年才有资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严重反对。反倒是这种恩赐院贡名额的做法,后来逐渐发展,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变成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试考生,皆出自各大学院的毕业生,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加考试的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这些人取得贡生的资格后,还要坐食朝廷的仓廪,总有一天,国家要不堪重负的。”潘照临忍不住感叹道。
“国家看重读书人,结果只能如此。让他们去从事所谓的‘贱役’,他们也不会愿意,强迫为之,到时候真能天下大乱。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就有几千人,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第一年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更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才闲置问题,伤透了脑筋。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但是在石越看来,大宋受教育的人数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才,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即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有着极其强烈的行业优越感与行业歧视。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当时虽然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却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念。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一方面是人才缺乏,一方面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份的行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地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潘照临是属于对科举严重缺少兴趣的人物,但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聪明如潘照临也无法理解石越的担忧。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悟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的思想,并且理解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屈指可数——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道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还有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的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欢去桑充国办的义学里,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讲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们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很远……
“公子,你看……”潘照临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潘照临已经走进体育馆的击剑馆了,此时正在进行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倒不会出现伤亡。但是潘照临显然不是让石越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是在旁边观战的几个人。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陈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丝袍,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这四人站在一起,司马梦求气质飘逸,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睛略有近视,而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陈良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拓之气。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的气质却颇留意。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石越也见过,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着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道:“石大人。”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的武状元,本来是侍衞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抬了抬手,算是还个半礼,道:“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