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1 / 2)

新宋1·十字 阿越 2780 字 3个月前

但是,在熙宁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许是九月十二日司马梦求等人如约拜访石越。

接到司马梦求等人名帖的石越亲自迎到大门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园设宴接待,这让吴从龙和范翔简直受宠若惊,连陈良都为之动容。毕竟石越的名声,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苏轼相提并论。

石越赐邸的花园,此时和之前又有不同,因为觉得石安夫妇忙不过来,他又请了几个家丁和花仆帮忙——家丁是唐甘南亲自帮他选的,花仆却是冯京推荐的,因此花园虽然不大,却也是静中有韵,一股引来的活水,从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绿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颇有山野之妙。横塘曲桥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请众人坐了,自己这才坐了主位,潘照临则坐在他的旁边。

石越端起酒来,笑道:“久闻司马君之名,久欲请教,不料今日得偿所愿,吴君、范君、陈君亦皆是大宋英杰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某不才,在此先敬诸君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回敬。

待一杯酒尽,司马梦求奇道:“学生一向默默无名,石大人却是似乎早已知道学生一般,这中间缘故,学生愚昧,还请石大人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司马公子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又笑道:“以司马君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连忙说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大人失望。”

石越叹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寥寥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还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大人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娓娓说道:“自熙宁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石大人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定,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潘照临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没有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当下便问道:“这是为何?”

司马梦求叹道:“因为南方与北方,情势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四五等户尤多,故此天下沸腾。新法实施以来,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一岁所得,反不如税钱多。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免役,现在同样要交免役钱,自然不愿意;而一等户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纠缠,自然颇惑人心,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至少不是什么坏法,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听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裏一直单纯地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沮遏此法,心裏不由一阵惭愧。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为我言此。”旋又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了。

潘照临听到这裏,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陈良一句话,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何用处?”

这话问得陈良哑口无言。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会派专员去两浙两淮督修水利。”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石大人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并非全无弊端。一则如非大县,一县只有一个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无这许多本金。而富户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是靠地方官员的干才,一面打击高利贷,一面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是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这种事情,在富裕的地方或施行良好,在穷困之处,却全靠地方官的能力。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其二则是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并不愿意借钱,官府亦不能强迫。而合作社的推广,又并不理想,结果最穷的人,依然还要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无才,那么只能说聊胜于无。”

石越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