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翠芳亭。
石越夫妇成婚之后,进宫谢恩。韩梓儿说话进退,很讨曹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喜欢,被破例留在那边陪这三个号称“母仪天下”的女人说话。石越却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闲聊。
君臣谈笑一回,赵顼站起身来,指着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鸭脚子树,说道:“石卿,你看这三棵大树,每岁可以摘的果子有数斛之多,可是那个地方却十分阴翳,没有可以临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楼之东,同样有一株鸭脚子树,却是地方显阔,非常适合赏玩,然而却不曾结过一个果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呀!”
石越听神宗没头没脑地说了这番话,心裏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总难两全。”
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连忙接过来,翻开细读。只见上面写着:
臣御史确稽首言: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辩,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文学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在这封弹章里,强烈地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对石越大加鞭鞑,更是义正辞严地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咨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卿了。”
石越心裏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够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本书来,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水潭学刊》。他心裏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石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幅地图。石越平时公务繁忙,《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将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