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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权柄 阿越 5109 字 3个月前

虽然石越与桑梓儿成婚后不久便即出知杭州,京中的赐第只余唐康这么半个主人,但桑楚俞却是坚信爱婿必要重回京师大用的,一直都请人替他经营府宅。桑家财力雄厚,又不会在爱女爱婿身上吝啬钱财,三年来银钱流水价地使出,早已令得石府焕然一新,颇具泉石花木之胜。尤其后花园中,叠垒山石,凿池引水,林木蓊郁,花竹清绮,加之院外古树参差,蔚然深秀,春秋佳日,月夕花晨,四时四季之情竟是全然不同。

此时是四月初夏,春虽已去,但万物生机不减。临窗的那架葡萄,已近花时,红紫芳馥、繁英密蕊,霏霏满几榻。石越扶着病体稍愈的梓儿在葡萄架下的藤榻上斜靠着,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大哥,你真的决定要守孝三年吗?”自从感觉到梓儿的怨怜之后,石越隐约意识到了缘由,便渐渐有意识地跟她讲一些自己在朝中的事情。

石越见阿旺等人都在远处采花,轻声笑道:“那只是策略。”

“策略?”梓儿睁着大眼睛,有些迷茫地问道。

“是啊,如此一来,既可封世人之口,不至于让政敌说我是不孝之人;再则亦可让皇上做一个表态——看看他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我。我要做的事情,若得不到皇上有力的支持,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石越耐心地解释道。

梓儿怔了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不管大哥做什么,我都愿意陪在大哥身边,富贵贫贱,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石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边仰首轻轻笑道:“这些事情,不懂也好。但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所做的事,都是有利于天下百姓的,便足够了。”

“我相信。”梓儿抬起目光注视着石越,柔声而肯定地回答,在她清澈的眸中,是无比的坚定与温柔。

石越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哥……”

“嗯?”

“我想去看看楚姐姐……”梓儿迟疑着,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楚云儿因何受刑,眼前情形如何,她已经知道了大概。

石越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也得等到你身体康复以后呀!现在可不方便出门。”石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梓儿的腹部。

梓儿红着脸,低声道:“你欺负我!”

“我哪里敢?”石越朗声地笑着,此时朝中大事已宁,梓儿又怀了身孕,他的心情极为欢畅。

“楚姐姐的病情怎么样了?我想如果你答应的话……”梓儿垂着头,似乎不敢看石越的眼睛,声音却似下了极大的勇气似的,道:“若大哥答应的话,就把她接进府中来疗养吧。”

石越愕然望向梓儿,却意外看见她清澈的眸中似有泪光,她低垂着头,那泪雾似乎便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之上,在隐约的泪光之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压抑,他不由得心中一震,疼爱怜惜一时间尽数涌上心头,当下蹲下身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轻声但又诚挚地说道:“妹子,你再不要胡思乱想,若将她接入府中,名不正言不顺,必然多有嫌隙,给人口实;况且她自己也不会愿意……”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似乎顿了一顿,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楚云儿是不是会不愿意,但是在桑梓儿心中,他知道那必然是不会愿意的。

“我、我愿意给她名分!”梓儿认真诚恳地说道,却依然不敢抬起眼睛去看石越,在她的心中,其实也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究竟是对是错,她甚至有一些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

石越缓缓地摇了摇头,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太能辨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楚云儿为他做的事,他不是没有感动过,楚云儿的心意,他不是毫无觉察了解,只是一种更为重要的东西似乎早已经在很久很久的以前牵系住了他的心,让他的感情始终控制在一个尺度之内,但此刻梓儿眼中的泪水却突然教他明白了许多事,“我对云儿……”他的声音顿了一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轻轻说道:“我对她,有尊重、有同情、有感激、有愧疚……但是这些,和真正的喜欢是两回事,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人,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而且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妹子,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了。”他还有想说的话,可是看着梓儿,那些话,他又觉得一时间似乎又说不出来,只得温柔地看着妻子。

“可是……”梓儿长长的睫毛微微瞬动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相信了石越的话,还是真的能放得下对楚云儿的同情。

“不许再想这些了。”石越站起身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道,“若你身子还不快些康复,你哥哥和王家小姐十天后的婚事,我可是不许你去的!”

“我……我可只有一个哥哥……”

石越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梓儿着急的样子,一边道:“傻妹子,你须得好好将养,若是在婚宴之上被别人家眷看着你这般病骨伶俜的模样,还不要让别人笑了我石子明养不起老婆吗?而且,你此刻腹中可是我的孩儿呢……”他话未说完,梓儿的脸已经羞红到脖子根上了,石越看得心动,正要继续调笑,却见明眸红着脸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显是有事禀报,因见他夫妻说话,便不敢打扰。

明眸见石越看到自己,连忙敛身道:“学士,蜀国长公主派人求见夫人。”

石越笑道:“快让她进来吧。”一面转头对梓儿说道:“不知长公主有什么事情?”

梓儿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长公主对笔砚书画颇为精识,或者是问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送什么东西给我吧。”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随着明眸走了进来,见石越也在,连忙行礼请安:“学士,夫人万安。”

“苏大娘不用多礼。”梓儿在石越的搀扶之下坐了起来,微笑道:“长公主一向可好?妾身回京后一直没有去拜访,反劳公主记挂,心裏甚是不安。”

“长公主一切都好。长公主让奴婢给夫人带来一些东西,并要我告诉夫人,夫人是头胎,又染了风寒,一定要好生将养,若要什么东西,虽然府上不缺,但若是大内才有的东西,便尽管开口,不要见外。身子骨最是要紧的。”苏大娘伶俐地说道。

“有劳长公主惦记,妾身实不敢当。”

苏大娘又笑道:“长公主说,上次夫人从杭州捎给她的琉璃跳子棋,柔嘉县主看了要过去,若是夫人还有,便请让奴婢带去。改日再来致谢。”

石越不禁莞尔。那琉璃跳子棋,不过是他在杭州时让人制成,给梓儿在闺中聊解寂寞的玩具,当时只制了四副,一副送给向皇后,一副送给蜀国公主,一副梓儿千里迢迢地托人送给自己未来的嫂子王昉,自己也就留了一副。不料蜀国公主的竟被柔嘉夺爱,这时竟又特意派人来要。但既是长公主要的东西,却也没有小气的道理,何况梓儿本来就甚是大方,果便听她笑道:“可巧我这裏还有一副,便劳烦大娘带回去。”

“如此甚是多谢了。”

梓儿笑道:“一点小东西,值得谢什么?”她见阿旺早已过来,便吩咐道:“阿旺,快去把那副跳子棋取了来,另外我房中还有两把高丽扇,扇页上风物甚是有趣,也一并请苏大娘带去,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再取三瓶大食国的蔷薇露<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蔷薇露,又叫蔷薇水,波斯语名gulab,阿拉伯语名mawarol。宋时已流入中国,是一种香水。"/>,两瓶给公主,一瓶便送给苏大娘了。”

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奢侈之物——须知当时的蔷薇露,都是用琉璃瓶盛装,一个瓶子便价值不菲了。宋朝的公主们少有骄奢之人,蜀国公主更是一向节俭,是以连带她们这些下人,也难得有几样好东西。苏大娘见平白得了一瓶蔷薇露,实在是喜出望外,却不能不笑着谦逊道:“这如何敢当?”

梓儿见阿旺答应着去了,又微微一笑,道:“这值不得什么,妾身劳烦长公主记挂,才是十分不安。烦劳苏大娘转告长公主,待妾身身子好一些儿,便去给公主请安。”

苏大娘连忙答应,又说了些闲话,待阿旺取来东西,便告辞而去。

石越见梓儿处置这些事时,言词对答均甚为得体,气度俨然,哪里还似自己初见之时那个娇蛮可爱小女孩?但自己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指着康棣娇声说话的神气,直待目光看见自己,才脸红羞怯地退回房中!他回想起往事,心中忽然全是暖意,不由得笑赞道:“我夫人可能干得很呢!”

“那也是大哥才想得出这些东西来,司马相公<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司马光未登相位之前,民间称呼其为“相公”已久。"/>作七国象棋,着法复杂,闺中竟是没有几个人会玩,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七个女伴来凑齐下棋的人。这个跳子棋就不同,两人可以玩,六人也可以玩,又简单又有趣,在杭州时,在各衙门的女眷中早已风行一时,许多人家都争相仿制。若不是琉璃珠太贵了,就说是风行天下,也不奇怪。”梓儿此时却不知道,其实琉璃跳子棋在大宋禁中的嫔妃宫女、朝中大臣的家眷之中,也早已风行了,它又有个浑名,便叫“石子棋”。禁中要仿制几副棋,自然是极容易的事,皇后妃子们正好拿来赏赐众人,柔嘉正是因为没有讨到这个彩头,才从蜀国公主那里巧取豪夺,蜀国公主不便向皇后开口,只得来问她讨要。

这些曲折,石越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听梓儿这样说,不由笑道:“这下可害得你也没得玩了,我这便托人再去定制几副,免得还有人问你讨要。”心裏却突然想到:“若是能把玻璃镜子做出来,还不知道你会有多高兴呢!”

大内,瑶津亭。

曹太后与高太后一面下着跳子棋,一面说着闲话。向皇后与几个妃子则站在一边陪侍。“圣人,官家最近寝食可好?”曹太后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思维依然清晰、敏锐。

“回娘娘,这几日官家依然是忙于国事居多,每日早上的点心,都只是草草吃过便罢。”向皇后回道。

“这样也不行,龙体要紧。”

“臣妾也劝过,只是听说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日夜上疏请官家再行新法,官家忙着议定此事……”

曹太后默默听着,她心裏虽然不以为然,却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道:“国事再忙,亦当注重身子骨才好。”

“官家现在何处?”高太后随口问道。

“是在崇政殿召见石越吧,石越三次上表请求丁忧守孝,都被官家驳回了。臣妾听官家的语气,是一定要重用石越了。”

“不料石介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曹太后感叹地说道,“这个石越,除了年纪轻一点、资历浅一点外,竟是个完人。依哀家看来,朝中一定有大臣劝官家‘成全’石越的孝道,以奖励风俗吧?”

“正如娘娘所料,而且人数不少。大抵都夸石越毕竟懂得礼法,官家不当夺其志……”

曹太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珠子连续几跳,送入高太后一方,淡淡地说道:“官家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这些事情,他看得透了。”

内东门小殿。

偌大的殿中,只有赵顼与石越两人,所有的内侍都远远地站在殿外。

“陛下,臣斗胆,自熙宁二年开始变法图强,陛下于变法,可有什么领悟?”石越平和地注视着赵顼,从容问道。

赵顼沉吟一会儿,道:“惟有‘艰难’二字!”

“自古以来,要变法,没有不艰难的!而克服这艰难,就各有各的办法:商鞅变法能够成功,是他依着秦王的坚毅,用严刑峻法来推行法令;汉武能够成功,是他重用当时尚不得重视的士人,来对抗功臣勋贵们;北魏孝文帝能够成功,除了他本身的雄才大略之外,汉族士大夫们支持也殊不可少……”

赵顼悟道:“卿的意思,朕变法要想成功,也要有所依托?”

“陛下英明。陛下不惟要自己意志坚定,更要清楚地明白,变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要采用什么手段,会得罪什么人,陛下能依托的,又是什么人?”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朕也不知道能依托的是什么人?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当日王莽,岂是故意把国事弄坏的?”石越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赵顼嘿然道:“朕岂和王莽同?”

“陛下是圣明之君,自然非王莽能比。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白,想法再好,若方法不对,一样会为害百姓;倘若以为心意是好的,就不去管手段的好坏,王莽亡国,就是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