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国主秉常与国相梁乙埋亲率十六万大军兵临绥德城下的同时,梁乙逋率领六万大军,再出没烟峡,向平夏城也发起了进攻。
宋军事先没有料到的是,虽然西夏军的主攻方向的确不是平夏城,但是梁乙逋在平夏城的进攻,却绝非是佯攻!
这是真正的进攻。
梁乙逋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包括云车、投石机在内的武器,让宋军大吃一惊。虽然数量少,但是宋军根本无法想象西夏人是如何掌握了这些技术,特别是投石机。事后很久人们才知道这些技术是从辽国传出去的。
这些攻城器械的使用,给平夏城的防守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好在种谊的振武军有战斗经验,而且又有神衞营的协助,虽然处于劣势,但是平夏城却并没有易手的迹象。战争的双方只不过是不断地在平夏城的内外,增加着战死者的人数。
最平静的,是环庆一路。
静塞军司的都统仁多澣与降蕃慕泽之间,发生了意见冲突。身为仁多族的族长,仁多澣一向支持国主秉常,对梁乙埋甚至是梁太后,都心怀不满。静塞军司扼守灵州道的门户,与宋朝环州紧紧相邻,以仁多族的利益而言,仁多澣一向认为与宋朝的和平更加有利。因此,私下里,仁多族也是大量参与了对宋朝的走私。而仁多澣本人与宋朝边境的守将、知州们,都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所以,仁多澣不愿意让自己的族人充当炮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身为西夏的贵族,他心裏十分清楚对宋朝的战争,不过是梁氏家族转移内部矛盾的手段罢了。梁乙埋不过是想利用战争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仁多澣没有为自己的政敌充当炮灰的义务。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石越就在庆州!
他不过区区四万人马,大宋陕西路安抚使所在的地方,少说也有十万人马吧?他的任务只是牵制,并非送死。所以,仁多澣每天命令部下出青岗峡耀武扬威一番,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此外的时间,自然是在大营中饮酒作乐,享受美女。
不过慕泽却与仁多澣不同,他不仅仅想洗刷讲宗岭之耻,更希望建功立业。身为降蕃,在注重军功的西夏,惟有立下大功,他才能真正出人头地。仁多澣的逗留不进,让慕泽气火攻心。
“将军若能给末将一万人马,末将便能替将军扫平环庆!”仁多澣对慕泽每天必讲的话,几乎是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只要我大军进攻环州,末将便可以说降沿边诸蕃,一万人马,一夜之间可增五倍,再挟诸蕃之势,直扫庆州,不世之功,反手可成。”
“种谔是白痴吗?庆州本就易守难攻,石越既在庆州,岂可轻易?我可不想让我的一万人马去送死。”仁多澣对慕泽丝毫不假颜色。
“以末将看来,宋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况种谔不过一轻易小人,何足为惧?”
“虚张声势?”仁多澣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嘲笑。
“石越不过一文官,其所在之地,掩饰还来不及,哪有大张旗鼓的道理?这不是告诉我们宋军的主力在哪里吗?此事不合常理,其中必然有诈!”
“岂不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况且石越声明在庆州,自可以鼓舞士气。他在环州,既可策应延州,又可以策应平夏城,岂非当然之理?”仁多澣虽然心裏觉得慕泽说得有理,但是他既不愿意被慕泽说下去,亦无兴趣去捉石越。便是虚又如何?石越身边至少也有一万人马吧?庆州是出了名的险要,据城而守,我损失必重。这死的人,可都是我仁多族的男子!
“将军!”慕泽一时被仁多澣说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却不肯死心,又道:“我等坐拥大军,总要打一场仗才行吧?”
“慕将军!”仁多澣的脸刷地一下沉了下来,他铁青着脸,怒道:“你是何意思?!我大军每日出青岗峡,不是作战,难道是玩耍吗?”
“不是玩耍是什么?”慕泽在心裏说道,但是却不敢说出来,只得说道,“本将并无此意。”
“你退下吧。不必多言,本将自有主张。”仁多澣打起了官腔。
“是。”慕泽忍着一肚子气,退出大帐。他前脚刚刚出帐,便听到仁多澣大声喊道:“来人,上酒,歌舞伺候!”
慕泽的身形顿了一下,心中咒骂一声,拔脚离开了大营。
“奶奶的,若非老子曾经袭击石越,非反出西夏不可!”一肚子怒气的慕泽刚刚走出大营,便见一个亲兵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数句。
“当真?”慕泽顿时喜形于色。
“千真万确。”
“好!好!”慕泽转身闯进大营,大步走到中军帐前,掀开帐帘,便闯了进去。
“又有何事?”被慕泽打断歌舞的仁多澣满脸不快。
慕泽微微欠身,抱拳朗声禀道:“末将得到消息,环州现在的守军,不过两千人!”
“哪来的消息?”
“是末将的族人带来的。绝对可信!”
狄咏例行公事地走到环州城墙上面,无聊地找何畏之说话。环州城墙上,插满了各色旗帜,以及穿着衣服的草人,远远望去,几乎让人以为有数万大军屯结于此。但是实际上,在环州城内,不过只有暂由狄咏统率的一千厢军与何畏之率领的一千环州义勇。可笑的是,西夏人居然被吓得果真不敢进攻,每天清晨,便可以远远望见西夏人从青岗峡出来,在距离环州数十里的地方晒马,然后在日暮之前回去。
这也叫入寇?
狄咏对西夏人的蔑视之意,日渐一日地增强。
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找到何畏之,狄咏从后面走过去,拍了拍何畏之的肩膀,唤道:“何兄。”
何畏之却没有回头,反而指着远处,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狄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灰尘从地面升起。他的心一下子兴奋起来:“是敌袭!”
“敌袭?!”何畏之的脸刷地白了。
狄咏从未见过何畏之如此,不由奇道:“怎么了?”
何畏之苦笑道:“若真是敌袭,那至少有数万人!我们只有两千人!”
狄咏顿时想起己军的处境,也愣住了。
但是很快,二人就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如同一座小山在移动一般,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也出现在二人视线之内。
“关城门!”
“敌袭!”
了望的士兵的叫声,无情在二人耳边响起。
整个环州城似乎都愣了一下,然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环州城陷入一片忙乱之中。
狄咏听到何畏之在离开之前的一句话是:“快派人去请援!”
哪里会有援兵?
狄咏此时才发现,没有仗打有时候并非一件坏事。
求援的士兵从城门冲出去不过一刻钟,狄咏与何畏之刚刚来得及收起吊桥,关上城门,数以万计的西夏人就如同海浪一般涌了上来,将小小的环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狄咏与何畏之相顾苦笑。
“至少有三万人马。”何畏之看了一眼西夏军的旌旗。
“是四万。”狄咏平静地纠正了何畏之的错误。
“坚持到援军到来要几天?”何畏之看了一眼四周,许多厢军的双腿已经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让他欣慰的是,他训练出来的环州义勇,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还是镇定如常。
狄咏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在侧,压低声音说道:“最近的援军,在高遵裕那里。”
何畏之顿时愕然:“渭州?”
狄咏无言地点了点头。
何畏之的心沉了下去。二人此时还不知道,平夏城方面的战况也非常的惨烈。
“难道石帅身边没有人马?”
狄咏没有说话。身在庆州的石越,连厢军与乡兵,一共不足一万人。陕西路的主要兵力,自然是全部向延州与绥德城集结,如果高遵裕的部队不能来救援,便只能等待长安城的两万人马——这是陕西路最后的预备队。不过无论等待哪路人马的救援,环州城都不太可能坚守到那一天——狄咏此时并不知道西夏人的战斗意志如何。
“我们不能突围。”狄咏望着何畏之,平静地说道,“至少要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石帅撤退。环州便是你我殉国的地方。”
何畏之苦笑了一下,无言地点了点头。虽然心裏有几分不心甘,而且也无意为大宋牺牲,但是投降他更不愿意。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
狄咏丢下何畏之,笑嘻嘻地走到一个守城的士兵身边,拍了一下那个士兵的肩膀。精神过度紧张的士兵猛地一惊,几乎瘫倒在地上。
“别怕。”狄咏提了一口气,朗声笑道,“西贼不过是来送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西城墙上的每一个角落,士兵们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狄咏,看见主将如此轻松,大家突然间感觉有了点依靠。“孩儿们,且看某的手段。”狄咏高声喝道,众人便见他张弓搭箭,一把硬弓拉成满月之状,“嗖”地一声,羽箭飞向城外。便听到城外西夏军一齐惊叫,城楼之上,顿时一片欢呼——原来狄咏这一箭,竟然射断了西夏军的一面军旗!
这一箭之威,令站在一旁的何畏之都不由得暗暗惊心。
西夏人似乎感觉到一丝惧意,如同大潮碰上坚固的海岸,又缓缓退后了几十步。
“西贼残暴,犯我疆土,若不死守,有死无生!石帅就在庆州,援军很快便到。儿郎们打起精神来,让天下人看看我们杀贼的手段!”狄咏高声呼道,声音几乎全城听闻。
环州士兵见到狄咏这般神勇,又听说石越就在庆州,援军不过数日可到,顿时一片欢呼,一齐发出震天的吼叫声。
城外,仁多澣望着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又听到如此巨大的吼声,再看看那断成半截跌落地上的军旗,不由心生惧意。他看了一眼慕泽,嘴唇微微翕动,忍不住说道:“环州果真只有两千宋军吗?”
慕泽也不想狄咏如此神勇,暗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此时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必无虚假!”
“那好。”仁多澣挥鞭指着慕泽,说道:“慕将军,本将调三千精兵与你,合你本部人马,共是五千余众,可为前锋,为本将攻下环州城!”
慕泽不料仁多澣只肯派这么点人马给他,不由心中暗骂,但却怕仁多澣翻脸,只得忍下气来,咬着钢牙,高声应道:“是!”说罢头也不回,策马便往本阵跑去。
一刻钟之后,便听到西夏军阵中号角四起,慕泽率领五千余人马,如狼群一样,杀气腾腾地扑向环州孤城。
被加载史册的环州之战,拉开了帷幕。
环州城中,不过三千余户,六千余口,蕃汉杂居。其中真正可以持械作战的壮年男丁,不过四千余人。大敌当前,这些男子亦全部披挂上阵,站上了环州城头。好在环州本就是宋朝所谓的“军事州”,城池虽小,但甚为坚固。而且因为紧连西夏,所以民风好武,大部分男丁都会拉弓射箭,不用如何加以训练,便可以拉上城墙作战。
狄咏披挂重甲,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上巡视。几个健壮的妇女正将一个战死乡兵的尸体拖下城墙,另一些民妇与儿童,则提着饭菜给守城的士兵们送饭。士兵们无力地躺在城垛之后,见到狄咏到来,连忙纷纷起立。
西夏人已经围攻了整整两天。环州城外,遍地可以见的是凝固的鲜血,半截的断旗,震天雷与霹雳投弹爆炸后留下的黑块,还有残缺不全的尸体。西夏人的每次进攻都如同疯狗一般悍不畏死,但让狄咏奇怪的是,西夏人真正投入进攻的兵力并不多。否则他很怀疑自己能坚守两天。
不过现在西夏人的将领即便是白痴,也已经知环州城内的守军不多了。也许接下来,就是总攻了吧?
狄咏微笑着安抚站起行礼的士兵们,细心地查看伤兵的伤口,不时亲自替他们上药包扎——狄家自有家训,爱兵如子,绝不以地位骄人。这位“前郡马”的这种作风,很快也帮助他赢得了环州城的军心与民心。
求援的士兵应当已经到了庆州。狄咏虽然知道其实不会有所谓的“援军”,但是心中却总忍不住有一丝侥幸。这两天的战斗,环州守城的士兵战死了一千余人,西夏人也付出了双倍的代价,但是双方的绝对数量相差实在太远了。
幸好还有何畏之的那一千环州义勇!
环州城现在便如同万里海域中的一叶孤岛,在雷电风暴中飘摇着,似乎随时可能被海水淹没,但是却依然倔强地面对这一切。
庆州。陕西安抚使司行辕。
上演空城计的石越知道这次已经是弄巧成拙了。实际上石越并不会有危险,他驻守的庆州与环州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山路难行,只要环州有警,他完全可以安全地撤回京兆府。否则的话,潘照临绝不会同意这次冒险。不过他却没有料到,石越居然并没有遇险即走的打算。刘舜卿的计划不过是巧妙地利用西夏人对宋军文臣统帅一贯作风的了解,以及仁多澣的心理,以求集中兵力,赢得这场战争。但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却出了差错,仁多澣居然大举进攻了——这根本不需要环州求援的士兵来告知,两天前环州上空点燃的烽火,便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石帅!”丰稷从两天前开始,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劝说石越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请石帅即刻返回长安主持大局!”
“回长安主持大局?”石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嘴角流露出少见的嘲讽之意,“我不需要回长安,我便在庆州。统帅临阵脱逃,这种事情,即便有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做不出来。”
丰稷承认石越是大宋少有的文臣,但是无论如何,他认为石越始终是个文臣。
“公之责任,非在庆州!”
“士兵与百姓们,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石越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十分坚决。
“平夏城吃紧,定西侯的援军不一定能及时赶来,若稍有迟误,只恐已铸成大错。而长安兵两天前已经在驰援绥德城的路中,余下的守军是绝不能再动,再无援军会来环庆。公为朝廷重臣,岂能效匹夫之勇,为此不智之举?”丰稷不敢放弃,“庆州由下官在此拒守便可。”
“我再无地方可去!”石越断然拒绝,“庆州如若失守,长安门户大开,渭州亦受夹击,是将战火引至我陕西腹地。我不会离开此地。再派人去渭州,催高遵裕的援军。”
“是。”丰稷终于知道石越是铁了心不走。他心中一时间不知道是忧是喜。石越身在庆州,不仅仅是庆州的士气民心都会受到鼓舞,连各地战斗的将士,也会感觉有依靠。一旦他离开,便容易重蹈韩绛覆辙,动摇军心士气,导致大溃败。但是身为主帅如此轻身犯险,却不能不让丰稷担忧。
“立即在庆州募集义勇,设法救援环州。”石越又吩咐道,“传令宁、邠、坊诸州,调集厢军、乡兵,增援庆州。”
“是。”丰稷答应着,正要出去执行。方走出数步,又被石越叫住了。
“令宁、邠、坊各州不许再强征农夫。”
丰稷不由一怔。
“那样只会骚扰百姓。各州居内地,农夫不经训练,难以大用。聚集起来亦不过是乌合之众。”石越解释道,“而且,渭州的援军最多十日可至,庆州不会有危险。”
丰稷点点头。的确如石越所说,此时强征农夫并无作用,而且如果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援军的话,庆州不会有丝毫危险。只须有一万禁军在此,再有厢军、乡兵、义勇协助,庆州城就不是区区四万西夏军所能撼动的。
望着丰稷大步离开的背影,石越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他并非是无意义地冒险,而是知道自己在庆州的存在对于军心民心的重要,同时也算定只要高遵裕能及时派出来援军,庆州城破的危险就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是,无论如何,他在决策时,抛弃了狄咏与何畏之。
“对不起。”石越喃喃说道,“但是我不能派兵。”
实际上,他也是无兵可派。庆州的守军,除了少数精锐的力量,勉强只能守城,绝无野战之能。石越不可能把手中唯一的精锐力量都派出去,去救援一座几乎是注定要陷落的孤城。
环州围城第五天。如血残阳。
狄咏的左臂插着一枝羽箭,他瞪大眼睛,望着从城下退潮一般撤走的夏军,松了一口气,顿时身体一软,他心中一惊,连忙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巨大的疼痛让他终于聚起精神,挺着身子站了起来,没有在士兵们面前倒下。
又打退了一波进攻。
这已经是西夏人第二次攻上城墙了。
“你还没死呢?”狄咏转过头,见何畏之正笑着向自己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何畏之的右臂上——那里用一块布随便包扎了一下,鲜血已经将布浸透。
“你也中招了?”狄咏笑着指指何畏之的右臂。
“被狗娘的从背后砍了一刀。”何畏之的目光也注意到了狄咏左臂上的羽箭,笑道:“你是怎么来的?”
“慕泽那狗贼射的。”狄咏瞅了一眼羽箭上的“慕”字,漫不经心地说道。
“看来真要进忠烈祠了。”
狄咏看了一眼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士兵,“能拉弓的不足两千人,火器全部用光了。”何畏之低声说道。
狄咏抬头仰望夕阳,忽然转头问道:“还能突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