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2 / 2)

新宋2·权柄 阿越 4831 字 3个月前

与一年前石越骑马入洛阳,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相比,石越二过洛阳所能得到的欢迎,有过之而无及。仅仅一年时间,石越在陕西打赢了两场战争。虽然他在陕西推动的各项改革都才刚刚开始,效果还难以看出,但是这两场战争的胜利,就足以为他赢得巨大的声誉。

雪刚刚化掉,严冬已经过去。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人们也迫切希望释放出自己的情绪。

鲜花载道。人们都聚集在洛阳西城的主干道上,等待着石学士的入城。

但是在洛阳城外,石越的车队却停住了。

“怎么回事?”石越掀开马车的车帘,站在车前询问侍剑道。

“启禀石帅,前面有一个老者拦道。”侍剑尚未及回话,一个亲兵已策马回来禀报。

“老者?”石越暗觉讶异,跳下马车,快步向前走去。潘照临与侍剑连忙下马,紧紧跟了上去。

在石越的车队前,果然有一个鹤发老者身着八卦服,骑着一匹小毛驴上,由两个壮汉牵引着,拦在道中。石越望见来人,吃了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拜了下去:“富公,石越有礼了。”又问道:“富公如何会来此?”侍剑与潘照临也分别拜了下去。原来挡在路中的,竟然是韩国公富弼。

富弼含笑望着石越等人,用手轻捋白须,笑道:“子明、潘先生,不必多礼。”

石越起身望着富弼,又拱手道:“实是惶恐。”

“果然未让老夫失望。”富弼笑道,“这时节还知道惶恐,才是自全之道。”

石越默默望着富弼。以富弼之尊,这时候居然亲自前来拦道,事情绝不会太简单。

“子明可知道前面洛阳城中,有数万男女老幼,在准备夹道迎你入城?”

“实是不敢受此殊荣。”石越说的话虽然谦逊,但是语气中却隐含着一丝得意。

富弼久经世故,洞悉世情,石越这一点得意之情,又如何能逃出他的眼睛。他凝视石越良久,方叹了口气道,悠悠说道:“你知我如何来此?一年之前,老夫大张旗鼓,迎子明入城。但一年之后,老夫却要来劝子明,请子明绕道过洛阳。”

“绕道过洛阳?”

“不错,绕道过洛阳。”富弼的目光,仿佛看到石越内心的深处,让人浑身不自在。“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道之常,子明焉得不惧?”

富弼的话仿佛给石越浇了一盆透心冷水,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自古以来,人臣得民心者有之,得军心者有之,得士心者有之。然三者之心俱得,为人臣者可有善终者?”富弼的话咄咄逼人,目光更是犀利无情。石越听得浑身发冷,再也没有一丝得意之色。

“若是此人尚不知韬晦之策,反而洋洋得意,矜功骄横,其灭族之期无日矣。”

“子明可知否?三十余岁便有今日成就,是祸是福,全在君一念之间!”

富弼的话,声音虽低,但在石越耳边,却宛如春雷,震得他双耳发麻。古今中外在最得意时身败名裂的豪杰之士的名字,一个个从脑海中闪过。心中被隐藏得很好的得意之情,一刻之间,也早已烟消云散。

“多谢富公教诲。富公之德,越没齿难忘。”石越用十分正式的礼节,向富弼拜谢道。

“老夫非为君,是为国家惜才。君当善自为之。”

富弼丢下这句话,拍了拍驴屁股,两个壮汉便牵着毛驴,向洛阳方向走去。

石越夹手站立,目送富弼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远处,这才说道:“收起仪仗,绕过洛阳。”

“是。”侍剑答应着下去传令。潘照临却久久望着富弼消失的方向,在心裏叹道:“此老之才,吾真不如也。”

在石越的车队悄悄地过洛阳而不入,准备绕城而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个少女牵着一匹白马,正凝神注视着石越的车队。

“去?”

“不去?”

柔嘉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刚刚冒出芽的青草。

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踌躇。

那个人的车队在缓慢地改变方向,正离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远。柔嘉一次一次低头望着手中的青草,父亲那憔悴的面容与那个人那略带冷漠的脸孔交替地在她脑海中出现……

去见他?还是不去?

只是想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呆立了许久许久,石越的车队早已消失,柔嘉依然没有做出决定。手中的青草早已捏碎,草汁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终于,赵云鸾转过了她的身躯,不再看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汴京。

土市子勾栏。相扑场。

台上,两个粗壮的女相扑,身着无领短袖,袒露胸脯,正扭打在一起。台下,无数的汴京市民拼命挥舞着头巾等物,高声叫喊着加油,还有人在半明半暗地下注赌博,气氛十分热烈。相扑是宋朝十分流行的一项运动,上自皇家,下至普通百姓,莫不追捧。其中女相扑运动,在仁宗嘉祐七年的时候,曾经被司马光上表攻击有伤风化。但是司马光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这项运动照样成为宋朝从皇帝后妃百官命妇到普通市民最喜欢的运动之一,甚至连白水潭的竞技大赛,都曾经请来女相扑表演助兴。哪怕是司马光做到户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平时绕道而行,眼不见为静。

此时,在相扑场的一间雅座内,两个男子如庙里的泥菩萨一样对坐着,外面的热烈气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情绪。

“吕公子,令尊的想法实实是让人不解。”一个男子开口说道,“皇上说让宰相郊迎石越,令尊不仅不反对,反而支持。”

“他想什么,不关我的事。”吕渊冷冷地说道,“我来帮你家大王,是看李仙长的面子。”

那个男子尴尬地笑了笑,道:“石越得势,只恐令尊相位难保。两家何不联手……”

“这关你甚事?”吕渊丝毫不假辞色,尖锐地反问道。

“我亦是为了令尊着想。”

“你还是操心你家大王的事来得好。”吕渊冷冷地说道,“告诉你,皇上处置高遵裕的事已定下来了。”

“高遵裕干我家大王何事?”男子假笑道。

“是吗?”吕渊冷笑了一声,道:“那便无关好了。反正与我家更不相关。”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男子低咳一声,道:“若能保住定西侯,对大家都有好处。吕公子既然上了这条船,要么就是富贵封侯,要么就是身败名裂,不要想着再下来。这中间的利害,公子当想得清楚。”

“你们看中的,不过是我是宰相衙内。但是现在你们当知道,我在家中说不上什么话。”吕渊的眼中,尽是鄙视之意。

“吕公子错了。”男子笑道,“我家大王甚是称赞公子之才华,倒未必全是为了你是宰相衙内。所以,不论吕相公如何,我家大王都想借助公子之力。”

“凭几个无用之人,耍点阴谋诡计,也能做成大事吗?”吕渊讥道,“尔辈以为朝中大臣,俱是无用之物吗?”

“事在人为。”

“哼。”吕渊轻轻地哼了一声。

男子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观赏女相扑的表演……

白水潭学院。天下亭。

一个长身耸目、面色黝黑的年轻士子正捧着一本书在低头细读。走近前去,可以看见书的封面印着《天命有司》四个黑色的隶书。这是白水潭山长桑充国的新着,刚刚出版发行不到一天。

“仁政者,非恩惠,非施舍,朝廷之责也,之任也,之天职也……”年轻的士子轻声诵读,反覆咀嚼着。

“方回兄!”

“贺鬼头!”

两个年轻的儒生从亭外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原来这亭中读书之人,姓贺名铸,字方回,是两浙路山阴人氏,但自小在衞州长大。他是宋太祖第一任妻子,燕王赵德昭之母孝惠皇后的族孙,因此荫封了一个小小的武职,在京城做了个小官,却一面在白水潭学院读书。他为人仗侠好义,最爱议论是非,点评天下之事。这两年间便已在《汴京新闻》上写过数篇评论,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面黑目耸,相貌酷似年画中的鬼,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叫“贺鬼头”。

“贺鬼头,明日你去不去新郑门?”一个儒生跑到贺铸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问道。

“是啊,明日你去不去,方回兄?”另一人却是客气许多。

贺铸望着二人,莫名其妙地问道:“去新郑门做甚?又不是三月开金明池。”

“你不知道吗?明日山长回京。天子下诏,宰相以下,在琼林苑设宴相迎。汴京城的百姓都打算着明天去看热闹。”

“哪个山长?山长不好好地在京城吗?”

“自然是石山长。”

“方回兄,你还没见过石山长吧?”

贺铸摇了摇手中的书,笑道:“吾读过其书足矣,何必识其人?难道石子明不与你我一样都是两手两臂,双目一口?”

“胡说八道。”一个儒生讥笑道,“山长和你贺鬼头长相可大不相同。”

“吾是生具异相。”贺铸对自己的相貌毫不介意。

“还是去看看吧。”另一个儒生笑道,“石山长亦非是常人。”

“便这么说定,贺鬼头。明日再来约你。”

贺铸尚未做出反应,那两个同窗早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远,显是到处拉人去了。